两人一时没有说话,河水悠悠飘过,江上歌声悠远,落在两人的耳畔上,飘过了远处的青山。
不一会儿天上落下了如细丝一般的雨水,滴落在乌篷船拢起的竹片上,落下细碎的声响。
艄公拿起斗篷罩在身上,歌声小了些许,变成了慢悠悠的轻哼。
阴影笼罩,常乐抬起了头,对上正欲为她披上长袍的卫朝光的眼。
卫朝光的身体一顿,她下意识地挪开目光,随后又收回来,看着常乐笑:“我担心师叔祖淋雨。”
常乐道:“修士又如何会担忧雨露?”
雨水落下,确实没有碰到常乐,皆被她周身的剑气隐隐地排斥在外。
卫朝光于是讪讪地收回了手。
常乐问:“你不喝茶么?这是……天剑峰上茶水,据说日夜被天剑峰上的剑气熏染,饮下对剑心也有好处。”
卫朝光哦哦了两声,急忙捏住了茶盏,一口喝下来,又擦了擦唇,吐着舌头道:“好辣。”
常乐盯着卫朝光的眉间,她的神色淡淡的:“剑君和师姐都很爱这茶。”
卫朝光道:“这,这样么……不若我再多喝一些?”
常乐看着茶盏,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不喜欢的话也没有必要硬喝,不过是一杯茶罢了。”
说着,她的袍袖一动,卫朝光喝下的那杯茶就陡然飞了出去,落在河水中。
卫朝光发出了啊哟一声喊,身子一歪,冲到船舷边,趴着船舷往下看。她回头,见常乐不动,神情之间带着淡淡的冷意,只是低头喝茶。
卫朝光咬咬唇,一个翻身跳下了船。
艄公听见噗通一声,吓了一跳,一转头只看见一圈涟漪,当下就急得要冲过来。
常乐抬起了头:“不必管她,开船就是。”
艄公急道:“可是……这是……诶,但……”
常乐道:“想要送死的人,你拦得住么?一意孤行的人,你劝了又劝得动么?”
艄公啊哟一声,急道:“但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呐!再说了,那不是姑娘你的朋友么?”
“朋友……”
常乐侧过头去,盯着那圈涟漪,水面上尽是雨水滴落激起的波纹,此前卫朝光翻身落水的涟漪已经渐渐的要消失不见了。
她轻声叹息了声:“走吧,她会跟上的。”
艄公正待说话,转头却察觉明明是在雨幕之中,常乐却连发丝衣衫没有沾上丝毫的雨水。他顿时收敛了神态,低眉垂眼,再不敢说什么别的话了。
小船悠悠往前,不多时船边冒出了一个湿漉漉的脑袋。
常乐侧头看了一眼,道:“回来了?”
卫朝光露出个笑容,一跃上了船,在落脚的一瞬间,她周身水气全消,拿出了被常乐扔下水的茶盏来,晃了晃,说道:“师叔祖,这份茶盏是我好不容易摸回来的,便送了我罢。”
常乐抬起了手中的茶盏,长袖随着她的动作垂落,遮挡住了她的神情。
“随你。”
她道。
此后再无其他的波折,艄公划到了客栈,两人下了船,好好的吃了一顿,也好好地洗净了身上的尘土。
“师叔祖可是要回剑门?”
末了,卫朝光问道。
常乐点头,卫朝光也不多纠结,道:“那我便不耽误师叔祖的行程了。我们便就此作别……”
“我与你一起走。”常乐道。
卫朝光一愣,下意识地拒绝:“诶……可,可是……”
常乐问:“怎么,不愿意?”
卫朝光连连摇头,末了还是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说道:“但我已经许久没有回过东洲了,我想要一路前行,好好地看一看。若是耽误了师叔祖的行程……”
“不耽误。”
常乐说道,她微微侧眼去看了眼天边。
如细丝一般的小雨此刻还润泽着外面,再加上水面的雾气,看上去什么都雾气朦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
常乐道:“着急回去,那是因为想着家中有人在等着。”
“但家中是不是真的有人等着,又是不是真的有人盼着我早日回去,也只是我虚构的假象。或许根本就没有人在盼望我。也或许我以为回去就能见到的人,根本就不在那里呢。”
卫朝光没有说话,常乐也便没有说话。
她们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空气之中似乎有什么分外的凝滞,像是外面连绵不绝的雨丝,总带着一股寸步难行的潮湿和冷意。
“……我……”
卫朝光最后终是开口,她的声音有些紧,像是一张被绷紧的丝绸,只是再加上一丝力气,就会听到裂开的声音。
常乐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回转头看她。
卫朝光却转开头去看窗外的雨,她说道:“那我们速度赶快一些吧。我想大师姐一定很记挂师叔祖的。”
“哦?她记挂我?”常乐道,“你又如何知晓?”
卫朝光急忙回过头来,她的眼眶红了一圈,看上去像是委屈,又像是要为大师姐打抱不平:“大师姐当然是记挂爱重师叔祖的。此事绝对比真金还真!!”
常乐盯着卫朝光的神态,忽道:“你这么着急委屈。你也喜欢大师姐?”
卫朝光这下是真的急了:“我才没有!大师姐心中只有师叔祖一人,我们都清楚得很。”
“哦……”常乐慢吞吞地道,她扫了眼卫朝光赤红的眼睛,“莫急,我开玩笑的。”
卫朝光张张口,又颓然地闭上,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扭头去看远处。
常乐道:“我跟你一同走,可还有其他意见?”
卫朝光的脑袋垂下来,半晌方道:“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低声道:“那,那可不可以……请师叔祖在背后看护我?若有意外,我想试试自己如今的本事。”
常乐心道,原来如此。
她一甩袖,背着手,显露出一副高人的神态,颔首道:“可。”
卫朝光闻言,吐出一口长气,抬首看了眼常乐。常乐道:“可是还有其他要求?不若一并说出来吧。”
似乎什么要求都可以,很是宽容大度的模样。
卫朝光闻言眼睛一亮,似乎想要说话,但她看到常乐勾起的嘴角,就立刻打了一个寒颤。
那嘴角倒是勾起来了,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却还是垂着,一点也不开心,倒是带着一股皮笑肉不笑的冷。
于是卫朝光连连摇头,将那句让常乐先回剑门的话吞了进去。
常乐于是道:“那好。”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示意卫朝光当先一步往前行,“走吧。”
卫朝光沉默了片刻,还是摇摇头,她转身走出几步远,又扭头看向常乐:“师叔祖,一定要记得非必要时刻不可出现。”
常乐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拍了拍僵硬得像一块木头的见微:“安心好了,除非你是要死了,否则我是不会出现的。”
活像是个诅咒。
但偏生这声音里带着一种慢悠悠懒洋洋的调子,合着外面无声笼罩的雨丝,落在耳中,倒在一瞬间让人生出了只想窝在一处暖房里,点上一支暖香,趴在柔软的榻上,就着这样的雨,这个声音的主人懒洋洋睡去,任由时间悠然,再不理会窗外事的冲动。
卫朝光的神思有一瞬间的飘远。
“对了,小卫呀。”身后传来遐思的主人慢悠悠的声音。
似乎被抓了包一样,卫朝光的耳尖浮上了一点红,她不敢回头,生怕被身后人看出什么端倪。只是敛袍躬身,很是恭敬的模样,低声问:“我在。”
太过恭顺,像是常乐那个世界古代的小太监,过分的谄媚了。
不知道这样一点也不卫朝光么?
常乐盯着她垂下的头,看着被黑发笼罩下的那一抹白,此刻已经染上了红。
常乐道:“你要知道,我很讨厌有人骗我。”
卫朝光的身子一僵。
常乐又道:“你非要我暗中保护,可是有其他想法?”
卫朝光的身子就更加深地弯了一点,她的声音也很细很轻,若不是常乐耳力好,只怕都听不清。
“都怪宋……”
后面的声音更低了,简直就要听不见了。
常乐又道:“我也不勉强你,你总归是我小辈。身为长辈,总归是要为小辈着想的,对吧?”
卫朝光的唇又抿了抿。
“去吧。”
最后一个音很是缥缈,待到卫朝光抬起头,眼前已经没了常乐的影子。
卫朝光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目光之中似有惆怅。
倒是窗边的细雨飘了进来,淅淅沥沥地打湿了窗栏,又湿了地板,几丝细雨落在卫朝光的鞋面上,便将她的裙摆也都打湿了。
风声起,远处又传来了艄公的歌声,不知是哪一位有钱又大方的客人包了船。
卫朝光似被惊醒,于是转过头去,噔噔噔地加快了脚步,很快推开客栈的大门,重新钻入了连绵的雨幕之中,变成了那些青山、那些烟雨里的一道摇晃的青影。
而隐匿了身形的常乐睁开眼,拍了拍自己的剑鞘,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看到那道影子融在细雨之中,匆匆往前,面上从呆滞,逐渐地带上了忧色和焦急。
就如同常乐此前看到卫朝光的时候一样。
常乐因而不太爽地眯了眯眼,她拍了拍身后安静的见微,说道:“你今日怎地这般安静。”
见微发出一声急切又细微的嗡鸣,仿佛在解释,也像是在表现自己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常乐把见微取下来,轻轻地拍打着见微的刃面,说道:“我还是有些担心小卫,不若我把你给她防身如何?”
见微便颤抖起来,只差当场变出一个三头六臂来摇头摆手了。
常乐哼了一声,重新将见微丢到了后背上。
她眯起眼看着远处行路匆匆的卫朝光,最后干脆躺在了剑鞘上,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些风声雨声,还有远处的唱歌声传来,悠悠哉哉地,像是要把她拖进一个带着细雨的朦胧梦境里。
这里太潮湿,她不是很喜欢。就连心事都被这些细丝一样的雨丝牵绊,变得柔肠百结。
江南烟雨的景色在过了两座山后便渐渐消失,绿色淡了几分,空气也干燥几分,吹过的风里都似乎带上剑风铮鸣。
这已经是到了剑门的地界。
有背着剑的剑门弟子,背着剑的侠客,就连往来的行人和游商们也大多喜欢在身上佩剑。
常乐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欢喜,远处的天剑峰变得更加醒目。
只要抬起头来,就可以看见那屹立的剑锋。
卫朝光还在赶路,她经历了两座城,皆是去剑门弟子的驻守处留了书信,没有刻意多待,随意地清理过后就又匆匆上路。
她在等。
常乐也在等。
所幸她们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在接近卫城的小道上,卫朝光被拦住了。
当时正是月夜,月光落在卫朝光的身上,也落在拦住她的人身上。
对方来的人不多,只有两人,皆是蒙着脸,手持着剑。
他们的目光神光内敛,皆为炼虚境。
卫朝光问道:“你们是何人?”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以力强压,以炼虚的境地想要强压住卫朝光的元婴境。
远处的常乐有些不乐意,她的手指焦躁地敲打着见微,没有动。
卫朝光也没有被那炼虚期的修为所压制,她甚至动了,在月夜下刺出一剑,仿佛是月光的延伸,斜斜地落到了其中一个黑夜人的身上。
风声渐厉,风卷着竹叶斜斜飞过,发出簌簌的声响,带着一丝隐匿的紧张。
黑衣人躲得很快,那道月光只落在了他的肩头,擦过他的蒙面。他猛然抬手,发现自己的面容没有露出来,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升起的就是气恼。
他一个炼虚期,竟是在元婴期的小丫头手底下露了怯!
他没有发话,剑招已经如绵雨一般落下。
常乐的目光陡然一厉害。
这是剑门的剑招。
一峰之主,便是炼虚境。
黑衣人不想杀死卫朝光,却也想要羞辱卫朝光。
很快卫朝光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她的呼吸沉重,血液落下,几乎要蒙上她的眼睛。
就在她摇摇欲坠,即将倒下的时候,另一个黑衣人终于开口了:“差不多了,再玩下去人就要死了。”
“哼,不识好歹的东西,与她爹妈都是一样的。”
黑衣人说道,一道气劲打出。
卫朝光晃了晃,整个人栽倒在地。
另一人拎起她来,又皱了皱眉头。
“她的嘴唇在动,在说什么?”
“我听听?不要来?”
“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许是后悔了吧?”
远处的常乐终于极为缓慢地,一寸寸地将见微重新推了回去。她看着远处,卫朝光被人带着,没入山林,于是她也随着,只是在走之前,她眼神轻飘飘地朝远处看了一眼。
远处。
“……掌剑,我觉得师叔祖发现你了。”冷清的声音响起。
宋怀恩咳嗽几声:“怎么可能,我可是合道。她发现的定然是你!”
话是这么说的,但嘴里很苦。宋怀恩心道,为今之计,也不知道师祖能不能救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