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日夜不停,看着山川在身下掠过。
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目光微微闪动,前方的山峦重叠,也不知哪一处拔尖的高峰其实就是她想要回去的那一座。
在独行之初,她便先去城中找了一处剑门的地方,燃起剑令联系宋怀恩。
没有尺素简,有些不便利,但各大宗门还有别的传讯法子。
常乐对宋怀恩说了崔渺然的占卜,宋怀恩已经听过一次,还是躬身答道:“是,师叔祖,我会上心的。”
常乐又将在地脉中记得的人影一一以灵力勾勒给宋怀恩看。
宋怀恩没有质疑常乐是从哪里得知的,他只是认真地看着,也认真地记住。
只有在看到剑门的钉子时,宋怀恩才终于皱了皱眉头:“此人我是知晓的,他曾是幽光峰峰主,无甚功过,后来升任峰主也安安静静的,早就已经兵解归天了。”
宋怀恩顿了顿:“也不知他的弟子们是否有问题,我会记得一一排查的。”
果然宋怀恩比白鹤靠谱许多。
常乐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忽道:“她出关了吗?”
宋怀恩自然知晓她说的是谁,他轻声道:“还未。”
“这样……”
常乐有几分惆怅,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愣愣地愣了会儿神,最后摇了摇头,正准备灭了剑令,却听宋怀恩忽道:“师叔祖。”
常乐:“嗯?”
宋怀恩低下头:“都是我的错。若是当初……我要是更早一些,更强硬一些……”
常乐听到宋怀恩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哽咽。
宋怀恩知道许诺没有真正“死”去,常乐也知晓。
可是那一刻的心情,或许大家都是一样的。
常乐垂下了眼,她轻声道:“这是她的选择。”
许诺对着天机阁曾经许下的诺言,是彻底做到了。她从不轻言诺言,可一旦许下了什么,就会认认真真地做到。
就像她的名字那般。
常乐吐出漫长的一口气,最后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离去前她回头,看到屋檐下的白布,看着带孝的剑门弟子,他们的眼圈也有些红,只是躬身朝她行了一礼。
常乐顿住脚步,转身认真地换了一礼,这才重新离开。
想到这里,常乐又摸了摸身后的见微,轻声道:“那些孩子们都是将你放在心上了。”
所以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又有什么重要的。
见微嗡鸣了一声,和或许是在劝慰,也或许是在说别的。
常乐没有理会它,只是道:“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独行了。”
不知何时开始,身边就总是多了一个人,如影随形。
她们一起行过山川,见过人心最幽暗的角落,也同样见证过那些勇敢的、光明的一部分。
她们在一起得太久,久到让常乐忘记了原来她们还会分别,也忘记了一个人的感觉。
她看着前方极远处的地平线,她仿佛追逐阳光,而此刻的太阳沉甸甸的,像个金红色的鸡蛋黄,停留在地平线的那一头。
暮色带来的雾色笼罩在大地上,温柔地披上一层黑纱。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声在耳边吹响。可是也需要一捏诀,那些风声就会散去,再也听不见了。
常乐长久地看着一片风景,忽道:“真寂寞啊。”
许诺也好,许应祈也好,其实她们都是安静的,总是跟在常乐的身后或是身侧。她们很少会让常乐看到自己的背影,像是无声而沉默的影子。
可是影子才是陪伴人最长的那个。
跟在人的脚跟,随在人的手边,每一次的光明所在的时候牵着她的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由常乐孤零零地在天上,像是一片飘零的叶子。
“……真是,寂寞啊。”
常乐垂下了眼,她的睫羽厚重,仿佛不堪重负地落下,掩饰住她的眼睛。
那个影子,在常乐不知不觉的时候,早就侵入了她的方方面面。一旦割断,就仿佛是从她的魂魄上撕下了一块。
很痛。
常乐按住自己的心口,叹息一声,往前飞行,将山川抛在身后。
东洲很大,一路不舍昼夜,追星逐月地赶路,总算远远地看到了那座极高的山,如剑。
剑鞘的行动这才稍稍慢了些。
常乐也总算松了口气,按下了高度。
她掏出罗盘校正了一番,又测算了一番,此地已是接近剑门的地界了。
想到此处,她心中也是颇为激动,正欲再加一把劲,忽然看见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背着长剑,穿着剑门的道袍往前。
常乐眉心一跳,差点下意识地以为是师姐。
可是师姐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但她再定睛一看,又暗道难怪自己这样眼熟,因为下方的本就是个熟人。
“卫师姐!!”
常乐扬声喊道。
卫朝光的身子一顿,回转过头来,她的双目微微睁大,看向常乐。
常乐一个纵身跳到卫朝光的面前,手掌在她面前挥了挥,笑道:“怎的,你忘了我么?”
卫朝光的声音颤了颤:“你你,师叔祖!”
常乐笑了:“是我,你怎的在这里?”
卫朝光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看左右。
常乐也是在江湖中打滚多年了,见状顿时将笑容一敛,问道:“可是有埋伏?”
“没有。”
卫朝光快速答道,肩膀一耸,活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常乐定定地看着卫朝光,她的指尖轻轻地拂过见微的剑柄。
卫朝光咬住下唇,上前了一步。
常乐感觉到一股气息靠近,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于是卫朝光不再上前,只是道:“我是接到了世交叔叔的书信,急召我回来的。”
常乐疑惑:“书信?急召?”
卫朝光点点头:“要不我们去附近的城里再细说?前方……过了城,就应该入剑门境了,正好修整一番,如何?”
她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山路,又回过头来,冲着常乐露出笑脸。
常乐定定地看着卫朝光的笑脸,过了一会儿这才点点头,跟在她的身后:“好啊。”
明夷于飞,垂其翼。
亦是背叛之象。
但对方若是卫朝光的话,常乐想不明白,也不敢相信。她只是看着卫朝光的背影,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灼灼,让卫朝光走起路来有些僵硬,却也一直没有回过头来。
“呵。”
常乐发出了一声轻笑来。
卫朝光的脚步顿时一顿,扭过头看着常乐:“怎,怎么了?”
“没什么?”
常乐说道,提步上前,袍袖随着她的动作摇摆,带起了一股风,隐带着常乐身上的香气,绕过了卫朝光的身边。
卫朝光的神情微愣,她垂下的手轻轻地勾了勾,似乎想要留着这阵风。
“还不走么?”常乐的声音陡然传来。
卫朝光仿佛被惊醒那般,猛地抬起了头:“就来。”
她们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是一个不怎么亲近,也不太亲密的距离。
常乐看着脚下的道路一直往前延伸,路上也有其他人,有的人看到她们两人,于是急忙避让开来,远远地看着她们,不敢靠近。
“前方是什么城。”常乐问。
卫朝光道:“是泽城,那里水系发达,水灵力充裕,江河湖泊众多,人们多以舟船代行。”
常乐闻言,看了卫朝光一眼,似笑非笑:“卫师姐知道得真多。”
卫朝光抿了抿唇,她道:“我从剑门往人魔边境,总是会经过此地。”
提起人魔边境,常乐便又问:“人魔边境如今怎么样了?”
卫朝光闻言,眼睛垂下来,露出了一丝伤感感慨:“算不上很好,同袍死去许多……魔族人太多了,他们悍不畏死,而且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这样多的魔族修士,如蝗虫一般。”
常乐静静地听着。
忽见卫朝光露出了一个微笑来:“不过启灵已经是边境的一员大将了。她以战入道,如今也快要炼虚了。”
常乐闻言,也不禁跟着露出了一个笑容:“是吗?不过到底还是我快一些。”
启灵与她年岁差别不大(心理年龄),也都是极佳的天赋,两人既是好友,也带着一分隐隐约约的竞争心态在。
如今常乐听闻旧时好友进步神速,为她开心的同时,也带上了那么一点点的得意劲儿。
卫朝光露出了笑容:“是呀……”她的话音一转,“你是师叔祖嘛。”
常乐看一眼卫朝光,卫朝光咳嗽一声,手指着前方:“泽城到了。”
泽城水系发达,因而没有巍峨雄壮的城墙,只是在要紧的水道处设置了关卡,卫兵立在周围,去看人们的路引,还有修士立在一旁,这是为了防止有些修士不对付,意图闯关的措施。
路引查得不快,也有些吵吵嚷嚷的,那是因为卫兵有收取入城费用。
常乐和卫朝光互看一眼,皆是隐藏了周身灵光,跟在众人的身后。
“如今入城也要收取费用了,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听闻魔族人守在边境上了,各宗门都很紧张呢。”
“什么?此事可当真?”
“自是千真万确,我的姥爷的舅舅的哥哥是三花门的外门修士呢。”
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大家的话音里带着一丝隐隐的担忧。
“说起来,若是老神仙还在的话,魔族人哪里敢这样做,这些……”有人悄悄地努努嘴,“又哪里敢这样做呢?”
“可听说那位是妖。”
“妖怎么了,老神仙都是神仙了,还管什么妖啊人的。”
常乐疑惑:“老神仙?”
卫朝光压低了声音:“就是……”她又顿了顿,“天剑峰的那位。”
常乐哦了一声:“我师姐?”
卫朝光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常乐。
常乐笑了声,随后声音又沉下来:“我知道是谁。”
她说着话,浓睫垂落,脸上闪过了一丝落寞。
卫朝光低声道:“……你……节哀。”
队伍慢吞吞地往前,人们已经默契地换了话题。
“听闻极东那边不收入城费。”
“那些都是凡人们建造的新城,又没有宗门在,要收什么入城费,只怕很快就会被附近宗门收编了。”
“嘿,我还真听说有宗门去,然后被打回来呢。”
闹哄哄的声音,谈论天下大势的,只说得眉飞色舞。
毕竟那些事与他们太过遥远,因为遥远也就变得浪漫生动起来,足以忘记眼前的痛苦,比如说即将面对的入城费。
常乐和卫朝光很老实地交了入城费,她们没有惹麻烦的想法。
只是在入城时,那位一直闭目端坐的修士陡然睁开了眼,目光在两人身上绕了一圈,最后又缓缓闭上眼睛,下巴微微抬了抬。
他看不出两人的修为,也只当她们是普通的散修。
常乐和卫朝光没有停留,往另一处去,卫朝光跳上了一艘小船,招呼着常乐。
常乐便也跟着跳了上去,她环顾四周,见乌篷船头立着一块牌子,写着“前往万春楼”。
活脱脱的水上公交。
卫朝光熟门熟路地朝着艄公抛去一枚银锭:“船我们包了,莫上其他人。”
艄公笑眯眯地接过:“好嘞!”
他手脚轻快地收起牌子,往下方一扔,撑起竹竿,清清喉咙,开始唱一首当地的小调。
悠远又清扬,带着一丝轻快的意思。
常乐:“……”
包船竟是还有其他的服务。
不过这副享乐的态度倒确实很卫朝光。
卫朝光转过头来,笑着看向常乐,说道:“师叔祖,现下清静,我们可以说说话了。”
常乐嗯了一声,两人坐在船中。
常乐心念一动,照旧摆上了各种吃食来。
卫朝光看着这样,一时有些发愣,轻声道:“你也……”她又是顿了顿,“这么丰富。”
“还好吧。”
常乐的手一顿,她看着眼前的东西,惊觉确实有些多,于是垂目笑了声:“习惯了。”
卫朝光静默片刻,转开了话题:“我此前一直随启灵在人魔边境。前段时间里,家中父母身体欠佳,却又瞒着我,未对我说。倒是我世叔来了信,说我父母身体不太好,于是我便急忙赶回来了。”
常乐道:“你父母皆是修士,又是一峰之首,怎么会身体不好?”
卫朝光道:“我原也这般想,只是我联系父母时,察觉他们的确有事瞒着我,因而回家一趟也更为稳妥。”
常乐点头:“那你世叔是?”
卫朝光笑了笑:“他是幽光峰的峰主。”
常乐的眼神一凝,幽光峰,那正是此前宋怀恩所说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