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尚寒知是真的生气了,头一回狠狠打了昭曦的屁股。
昭曦似乎消停了些,至少,,没有那次那么过分了。
午后上书房弥漫着一股笔墨纸砚的沉郁气息,连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缕阳光都驱不散这股专注到凝滞的沉闷。
白嬷嬷板着脸捧来新领的一方上品松烟墨锭,尚寒知早晨特意嘱咐过给昭曦用好些,免得那孩子被劣墨熏得头疼。
白嬷嬷放下墨锭时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角落案几——昭曦在默写《千字文》,小眉头微蹙,每一笔都透着超越年龄的谨慎。
而就在昭曦案几斜对面的那张桌子边,尚崇廙正用他那握惯了弹弓的手跟毛笔较劲,写出来的大字张牙舞爪活像群魔乱舞,额头上都憋出细汗。
他烦躁地随手拿起那块新墨锭,在硕大的端砚里“哐哐哐”猛捣,墨汁随着他粗鲁的动作溅出砚池,在他肘边铺开的一片习作纸上留下点点污迹。
“舅舅,”昭曦头也没抬,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但精准地穿透墨锭撞击的噪音,
“轻些,墨要荡了。”昭曦指尖无意识捻动了一下纸张边缘。
尚崇廙被外甥提醒,动作一顿,刚想抱怨这笔杆子不如弹弓趁手,握着毛笔的手肘下意识就朝外一拐——好巧不巧,力道失控的手肘正正撞上了那块刚刚灌满墨汁、沉重滑溜的端砚边缘!
“哐当!哗啦——!!”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沉重的端砚像个醉酒的巨人翻倒,一整池饱吸浓墨的海绵似的墨锭瞬间倾泻而出。
漆黑的、浓稠得如同化不开夜色的松烟墨汁,瞬间席卷了尚崇廙那叠好不容易憋出来的“鬼画符”,更以无可阻挡之势朝着旁边那张桌子蔓延过去
——那里,十五岁的四阿哥胤禛,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刚誊写完的一页《资治通鉴》注本习作,摊开在桌角晾晒!
纸张还是半干的,透着矜持的字迹尚未完全定型。
漆黑的墨浪无情拍岸。 胤禛那页精工细作、注释详尽的习作,刹那间被污黑吞噬了大半。
那些挺拔规整如刀劈斧削的字迹,在浓墨的淫威下模糊、扭曲、挣扎、最终彻底沦陷成一片绝望的污迹。
雪白纸页,墨痕狼藉,触目惊心。连带着尚崇廙那半幅字也彻底成了被墨海淹没的小岛。
死寂。
尚崇廙完全傻了,张着嘴,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眼前这由自己亲手酿造、迅速扩散的灾难现场,连呼吸都忘了。
他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震耳欲聋。
一股冰冷的,带着实质性重量和气场的寒意骤然降临!
尚寒知不用在场都能想象那场景,胤禛脸上惯常的冷漠寸寸凝固,如同瞬间覆盖上了西伯利亚的万载玄冰。
那双深邃的眼眸不再是平静的湖,骤然掀起了冰封的海啸,里面翻滚的暴风雪足以冻僵每一个接触到的活物。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尚崇廙瞬间苍白如纸的脸,最后死死钉在那张彻底报废、墨汁横流的珍贵纸张上。
整个上书房下午的和煦光线仿佛都被抽走了温度。
周围空气肉眼可见地结冰、下降。
连在远处批注作业的老先生,也感到了这刺骨寒意的蔓延,手中的朱砂笔悬停在半空,愕然望了过来。
“尚——” 胤禛薄唇微启,那将要喷发的冰寒斥责几乎已经成形。
规矩?懈怠?顽劣?
每一个词砸下去都足以让尚崇廙脱层皮!
电光石火!
就在胤禛那个“尚”字冰冷的喉音刚迸出一半的刹那——
“呜……”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幼兽痛极呜咽的抽气声从尚崇廙身边传来,像一根最细的针,意外地扎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
是昭曦。
没有人看到那只小肉手如何在宽袖掩盖下,精准而迅疾地在侧腰一处不易被人瞧见的软肉上狠狠掐了一把。
力道之巧妙,足以冲破痛感的最高阈值,却又不留下任何明显痕迹。
下一刻,胤禛的斥责被硬生生噎回了喉咙里。
昭曦像是瞬间被打开了某个隐秘的泪腺阀门
——没有任何预热,没有任何过渡,豆大的、滚烫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噗嗒噗嗒”疯狂砸落。
他那张总是过于平静无波的小脸,以一种极其逼真的速度涨得通红,鼻翼翕动,粉嫩的小嘴委屈地瘪下去,伴随着短促而绝望的抽噎,整张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
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带着无与伦比的恐惧和巨大的“闯了滔天大祸”的认知,直勾勾地、控诉般地看向胤禛,仿佛眼前的冰山四哥下一秒就要化身食人巨兽将他生吞活剥!
那泪水爆发力之强,哀伤之浓烈,绝望之真实——简直是集合了他额娘尚寒知所有“戏精”精华的浮夸加强版!
胤禛后面冰冷的训斥,生生被这突然汹涌而至的“泪海”淹没了咽喉。
他薄唇微张,后面的话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憋得他额角一根青筋极轻微地跳了一下。
那冰冻三尺的气场像是被投入了一座喷发的火山,灼热混乱的情绪冲击得冰层“咔嚓”作响。
那张俊脸绷得更紧,眼神里那份冰寒戾气被强行压制下去,化作一种混杂着荒谬、困惑以及……难以言喻的无措?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让旁边本想帮腔斥责尚崇廙几句的十二阿哥伴读满都护彻底懵了,张大嘴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连那脾气最臭、以严厉着称的老先生,也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泪弹”震得倒吸一口凉气!
心下一软,下意识就把对尚崇廙的苛责抛到了九霄云外,反而拄着拐杖上前两步,声音放软了八度:
“哎呦呦,小世子!莫哭了莫哭了!污了不打紧!污了再写便是!莫哭伤了肺腑啊!”
就在这场面一片混乱,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那个“悲痛欲绝”的小人儿身上时,一只小脚丫在混乱桌子的掩护下,精准地踹到了尚崇廙的小腿肚子上。
尚崇廙一激灵,终于回了魂!
他看了一眼外甥那“哭”到快要背过气的样子,又瞄了一眼四阿哥那张山雨欲来又憋屈万分的俊脸,福至心灵!
“我、我去找清水!
我去找布!擦!马上去擦!”
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声,声音因为惊魂未定和即将逃脱惩罚的兴奋而微微变调,根本不等别人反应,像只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
“噌”地一下从尚寒知特意塞钱的嬷嬷身边蹿了出去,眨眼间消失在书房门口。逃跑路径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被嬷嬷“随手”拽住的位置。
徒留一地狼藉的墨污,一份被彻底毁掉的心血作业,一个哭得浑身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的稚童,
以及一个拳头紧攥、下颌绷得像钢铁、浑身散发着“我很不爽但我又不能发作”的憋闷气息的冷面阿哥胤禛。
他那攥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是强行压抑后极致的低沉冰冷:
“……哭完了没有?哭完…就出去!”
每一个字都像冰块摩擦。
昭曦的抽噎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那汹涌的泪水说收就收,红红的眼眶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水汽,委屈的小嘴也抿得平平整整。
他默默地,小肩膀还残留着一点表演过度的耸动,绕过一地墨污,小步小步地蹭向门口,低垂的眼帘掩去一丝计划得逞的微光。
他经过胤禛桌旁时,“无意”间撞落了地上那件崇廙打翻墨汁时蹭脏的、沾满大块墨渍的小外衫团子,小靴子轻轻一踢,那团罪证便滚进了更深的桌底阴影里。
窗缝后,秦忠的影子无声地融入回廊。
康熙安插在上书房的另一个眼线,正把“尚氏幼子损四阿哥习作”的条子塞进袖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