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寒知有些崩溃,她怎么天天给两个兔崽子擦屁股?
一日,
天光未透,寅时末的上书房弥漫着一片将醒未醒的沉寂。
檀香的烟气在微凉的空气里缓慢盘绕,试图与案几间此起彼伏的沉闷哈欠较量。
老先生在讲《论语》“里仁篇”,声线是那种岁月熬煮出的绵长平和,每个字都像裹了层催眠的糖浆。
底下的小脑袋,随着节奏一点点往下坠,眼皮黏得如同上了千年树胶,连呼吸都染上了挣扎的倦怠。
七岁的胤祹就是其中一头栽得最深的小鹌鹑,脖子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十二岁的胤禩在旁边顽强支撑了几个呼吸,随即也被这浓稠的睡意彻底拖入了混沌。
更远处,保绶、崇安等宗室子弟,也是个个强撑着最后一点体面,摇摇欲坠。
唯独尚崇廙,像个格格不入的小火把,屁股底下跟装了钉子似的,左扭右蹭。
每一记微小的“噗噗”鼾声,每一次压抑不住的气闷长叹,都在刺激他躁动的神经。
他被这恼人的噪音折磨得直磨后槽牙。
旁边的昭曦却完全相反,脊背挺直,小脸绷得一丝不苟,专注盯着老先生抖动的胡须,仿佛那就是天地间唯一的真理。
若非他眼角一丝极快掠过的不耐,几乎就要被完美骗过。
他讨厌混乱和无序,尤其是在需要他全神贯注计算分析的时候。
尚崇廙又一次不安分的扭动换来对面孙老嬷嬷警告的咳嗽,他委屈地扁扁嘴,眼风下意识瞟向隔着小过道的外甥。
却见昭曦那双过分清亮、像浸泡在冰雪里似的眼睛,正转向他。
没有言语,那双眼睛里却清楚明白地映着一行大字:闭嘴,坐好。
尚崇廙像被定身符点了一下,瞬间“老实”,只是那“老实”里憋着一股劲儿,随时准备弹射起飞。
昭曦小肉手无声无息地伸进自己荷包的夹层
——那里是他珍藏的微型“技术储备库”。
再出来时,指尖拈着一小截打磨光滑得像颗小兽牙的硬木棍,还有一缕柔韧的,近乎透明的素色丝线
——这正是他昨日“观察”额娘绣架时的“小小收获”。
整个动作无声得如同叶片落地。
昭曦侧过一点小小的身子,利用书案和书本构筑成的屏障,开始他的精密组装。
他将硬木棍的一端抵在自己桌子腿的内侧,另一端稳稳抵住旁边尚崇廙的桌子腿内侧,形成一个隐秘的桥梁。
丝线被他灵巧的手指缠绕过木质“桥梁”,末端最终用一个小小的活节绑住一块比黄豆稍大的、边角被磨圆的小碎银块。
这块碎银被他无声地悬垂在尚崇廙右侧的手边,距离地面仅一寸。
尚崇廙的小脑袋立刻机敏地凑了过去,眼神瞬间被点燃。
他看见外甥那只精致得不像话的小爪子抬起来,朝他比了个极其简洁有力、如同暗器高手发镖动作的手势
——朝着侧前方昏昏欲睡、椅子腿半压在一方粗粝青砖石垫边缘的八阿哥胤禩的方向。
无声指令:砸!
一股巨大的兴奋像电流窜过尚崇廙全身。
好玩意儿!
比拿竹竿去捅马蜂窝还提神,关键是这动静听着就带劲还不惹得嬷嬷们鸡毛掸子飞起!
他全身肌肉绷紧,调动起他这年纪所能达到的最完美协调性,右拳紧握,对着地上那块悬空轻颤的银色小物,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下、并极其巧妙地带着一点前冲角度
——“锤”了下去!
力度传递!纤细的丝线瞬间绷紧如弓弦!
硬木棍传导振动!
胤禩那把压着青石垫边缘的椅子腿猛地向前一滑!
“嗡——噗!”
清脆的木头摩擦青石声,混着金属落地的沉响,陡然在上书房闷浊的空气中炸开!
“啊呀!”
胤禩整个身子随着椅子这猝不及防的位移猛地向前一冲。
额头“咚”一下狠狠磕在了冰冷的紫檀木桌沿上。
剧烈颠簸使他下意识伸手去抓桌子
——墨条“咣当”撞上青玉笔架,架子连同上面的四五支紫毫笔剧烈摇晃,危险地朝着墨池倾倒而去!
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颠簸让旁边半睡半醒的胤祹、后面的保绶、崇安等人全都像被针扎了屁股,
惊惶睁眼,
七手八脚地在椅子上慌乱扭动想要稳住自己,惊呼夹杂着吸气,瞬间制造出一片更大的混乱。整个上书房这方角落瞬间如同麻雀炸了窝。
老先生雷霆震怒的目光如冰雹般扫射过来!
只见最混乱旋涡的中心,昭曦已坐得如同白玉观音塑像,两只小手规规矩矩搭在膝上,表情茫然无辜。
尚崇廙则把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可疑地簌簌抖动,压抑的哧哧笑声像漏气的气球,在骤然静下来的空气里简直要命。
其他皇子、伴读们也已手忙脚乱地“弹”坐端正,只敢拿眼角余光去瞟倒霉的胤禩和他案上那岌岌可危的笔架。
“肃静!”
老先生的戒尺“啪”一声抽在案上,脸沉得像浸了三冬的寒冰,“
尔等懈怠至此,成何体统!胤禩阿哥!!”
混乱暂时被威严压服,可尚寒知接到这份镶着金边的“事故汇报”时,已是午后。
“福晋,”
白嬷嬷的声音刻板得像拿尺子量过,
“早课,八阿哥险些摔了御赐的青玉笔架。
据上书房总管太监递来的小抄说…事情由头,是八阿哥的座儿莫名滑了一截。
内务府今日当值的粗使小太监正在‘慎刑司’排队领板子呢。”
尚寒知刚午睡醒来的慵懒顿时被“八阿哥”“慎刑司”几个词炸得烟消云散,一股熟悉的、糟心的预感顺着脊柱爬上后颈。
她看着白嬷嬷那张写着“福晋您懂”的脸,一口气不上不下,憋成了胸口里一把三昧真火。得,她尚·专业消防员·寒知又得到岗待命了。
又一日。
“福晋,”
秦忠躬身行礼,声音和他主子一样,没什么情绪起伏,
“万岁爷口谕,烦请您前往校场北面的听云亭去一趟。”
言简意赅,信息量爆炸,精准得像一把手术刀插入尚寒知的命门。
她眼前一黑。
听云亭?
那个离皇子们骑射课必经之路就隔着半个水榭的听云亭?
康熙的脸在她眼前晃啊晃,晃成了催命的勾魂牌。
午后的阳光晒得石板路发亮,透着一股无端闷热。
胤禩在前,十二岁的少年已初具温和如玉的雏形,步履从容,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对旁边年仅八岁、裕亲王次子保泰的絮絮叨叨也耐心听着。
恭亲王府的海善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眼神骨碌碌地在胤禩和保泰之间打转,下意识地模仿着胤禩微微扬下巴的步态。
在他们前方必经的一段相对光洁的石板路上,一层细如尘埃、几乎与石板同色的粉末,被极致均匀地铺开了一小片区域
——不凑到眼前屏息凝神细看,是绝难发现的。
这正是昭曦昨日蹲在演武场角落,用小指甲盖耐心刮下来的松香粉,此刻成了他物理实验的绝佳素材。
不远处的太湖石后,两双贼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猎物。
尚崇廙早已按捺不住,手里捏着一把树杈和牛筋草简单绑扎的小弹弓,兴奋得像一只嗅到血腥的小狼崽。
昭曦朝他无声地点点头。
“看那儿!”
尚崇廙猛地朝右侧远处一棵老槐树射出一颗小石子。
石子精准地打在槐树枝丫间悬挂的一个旧风铎上。
“当啷!”
清脆的铃声骤然响起。
走在最前的胤禩闻声,下意识地、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温雅浅笑,侧身回头——动作优雅,重心略有后移。
完美时机!
紧随其后的海善,正处于模仿八阿哥姿态的顶峰,一脚刚好踏在那片几乎隐形的松香粉末上!
鞋底与松香粉接触的瞬间,那被刻意降低到惊人的微小摩擦系数发挥了作用
——“呲溜!”
左脚向前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往后栽倒!
“哎呀!”
海善惊呼着,双手下意识在空气里乱抓,本能地想要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物体
——正是八岁的保泰!
保泰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小小的身子被海善那失去控制的重量一带,惊叫着也向前扑倒!
他倒下时惊慌失措的手臂胡乱向空中挥舞,一把就勾到了前面刚闻声转头尚未站稳的胤禩的后腰腰带!
“呃!”
胤禩只觉得后腰一股巨力拉扯,饶是他反应再快也稳不住这三人份的突然力量失衡!
优雅尽碎,玉面失色,整个人竟被保泰勾带着,也朝着两个跌倒的人身上摔去!
顷刻之间,胤禩、保泰、海善,三个黄带子阿哥就像串好的糖葫芦,华丽丽地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滚成了一团狼狈的“麻花”。
惊叫声、呼痛声、闷哼声交织在一起,扬起的微尘在午后的阳光里格外刺眼。
不远处的太湖石后,尚崇廙一张嘴无声地咧到了耳根,兴奋地用小拳头猛捶地面,忍笑忍得小脸通红,肩膀耸动得如同狂风中的树叶。
昭曦却瞬间移开了视线,小手飞快地从袖袋中掏出一块柔软的旧棉帕,蹲下身,闪电般将石板上那剩余的一点松香粉痕迹仔仔细细、不留痕迹地抹去。
他拉着快憋不住笑出声的舅舅,悄无声息地沿着太湖石的阴影溜走。
他得赶紧去练射,额娘昨晚念叨了一句想要新鲜的野味尝尝,他记得园子东头水洼边那丛芦苇里常有水鸟……
当尚寒知到达听云亭之时,康熙让太监呈上的“物证”还带着热乎气。
一小块用油纸包着、散发着淡淡松脂气息的微黄粉末。
她看着这坑娘神器,再看看康熙那张深不可测的脸,
那句“带娃,真他娘的比考清华还难”的哀嚎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又生咽了下去。
只觉得一股从脚跟涌上后脑勺的麻木,只想就地躺倒,化作一块无知无觉的背景板。
回府后,
“额娘,”
昭曦鬼魅般出现在内室门口,手里拎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可怜山雀,小脸毫无波澜,
“今天的鸟。”
他自动无视了额娘手里那堆他失落的“实验设备”。
“昭!曦!”
尚寒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微微颤抖,
“你松香粉撒路中间的时候,是不是忘了计算后脑勺着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