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春雨过后,紫禁城的琉璃瓦被洗得锃亮。
隆禧斜倚在暖阁的软榻上,膝上搭着一条薄绒毯,指尖捻着内务府新呈的贡品茶点图样册子,似是随意提起:
“前两日入宫请安,倒见皇兄新得一幅写生小像,甚是有趣。
听说是位唤作郎世宁的新来西洋画师所作,人物神态光影,竟如镜中映照一般逼真。
此人据闻是南怀仁荐来的。”他抬眸看向尚寒知,语带温润笑意,
“下回入宫,若有闲暇,不如让那郎画师也为知知与我画上一幅?也算留个念想。”
尚寒知正绞尽脑汁试图解开机关环,闻言头也不抬,随口嘀咕:
“画个像还得大老远从西洋请人?
这些洋人也是怪,漂洋过海万里的,就为了来大清伺候人画画搞科学?”
她成功解开一环,把九连环塞回眼睛亮晶晶的昭曦手里,拍拍小家伙的头示意他自己玩,才转向隆禧,耸耸肩道: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爱教’多‘爱国’,才肯背井离乡跑这么远来‘传道授业解惑’
……啧,要我说,怕是图利多于图信仰。”
她这话不过是现代灵魂对西方殖民时代背景投射的普通吐槽,听在隆禧耳中,却如一道无声惊雷劈开迷雾!
“政教分离”四个字刚滑到嘴边,便被脑中瞬间炸开的雪亮火花彻底淹没!
政教分离?
那不过是浮于表象的权宜!
这些西洋人,所谓敬奉“上帝”、“天主”,究其根本,与满洲崇信萨满天地、汉人敬奉祖宗圣贤、乃至于南蛮信神婆土偶,有何本质不同?
无非是上层用来归化民心、凝聚民力、驱使民众的工具罢了!
他们口中宣扬的“爱教”,其内核,难道真的能剥离其所属邦国与族群的根本利益?
当传教士指点江山于清宫御苑,当火器洋炮构筑于京师军营,当历法观测关乎国朝钦天……
这些西来之“技”与“道”,背后当真无那万里之外君王教皇的影子?
他们明为传播“天主的福音”,暗地里,焉知不是为母国刺探虚实、培植亲信、潜移默化撬动大清根基?
若待百年之后,大清子民尽信其神、尽用其器而忘本朝根本……
隆禧看似平静地端起手边的药盏,温热的白气氤氲了他过于苍白的脸色,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发凉。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政治警兆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
——这比朝堂上明晃晃的朋党之争、边关外咆哮的戈壁铁骑,更危险!
因为它披着文明、技艺、甚至是神性的外衣,正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来!
几日后,隆禧前往乾清宫向康熙请安议事,在宫门外恰巧瞥见南怀仁由小太监引着,满面红光地从殿内退出,显然是刚进献了某种新奇的仪器或见解,深得圣心。
暖阁内,熏香袅袅。
隆禧坐在康熙下首的绣墩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温驯安静,因畏寒,肩上还披着一件夹棉的坎肩。
兄弟俩先是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宫务、皇子功课。
时机渐至。
隆禧垂眸,指尖在微凉的茶盏边缘轻轻划过,仿佛不经意的闲聊:
“方才见南师傅从皇兄这儿出去,步履轻快,想必又有什么新巧物事献于皇兄?
这些西洋教士,为皇上尽心,倒是不遗余力。”
康熙批阅着奏折,闻言并未抬首,只淡淡道:
“南怀仁于历法、测量之上,确有过人之处。
其所献象限仪、望远镜,于治水勘舆颇有裨益。
朕用之,唯取其技而已。”
语气中是九五之尊对工具的掌控自信。
隆禧微微颔首,温润的声音如同溪水缓慢流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冰棱:
“皇兄驭人之道,天下无双。
南师傅等西洋士人,忠心侍主,其技可用,其心……却未必可全托。”
他话锋微顿,似有挣扎,随即抬首看向康熙,眼中褪去了平日的病弱,只剩下锐利如鹰隼的洞察与刻骨的忧思,
“臣弟非离间之语,亦非杞人忧天。
窃思西洋诸国,离此万里之遥,若非心怀莫大利器,焉能驱使其臣民甘冒鲸波之险,穿绝域,涉重洋,至于我朝?”
康熙终于放下朱笔,龙目微凝,落在隆禧异常清亮的眼眸上:
“七弟何意?直言无妨。”
隆禧挺直了那惯常显得无力的背脊,声音虽低,却字字千钧,直刺康熙内心最深处的隐忧:
“彼等奉教传技是名,结民心、窃舆图、甚至为母国输送情报根基是实!
此乃温水煮蛙!
非一时之祸,乃百世之患!
今日他们敬皇兄天威,自然俯首帖耳,其‘技’亦可为我所用。
然待皇兄龙驭上宾,后世子孙登基之时——”
隆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若那时海西夷人坐大,仗着从我朝学去之利器知识,反噬神州!
狼烟起于万里之外,铁蹄叩我北疆南境!”
“后世史家执笔,”
隆禧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刺入康熙最忌惮的命门,
“溯其根源,会如何记载?
会道前明自锁而衰,而我大清——从顺治爷尊汤若望、设钦天监,至皇兄您重用南怀仁……开西学之门,引狼入室!
百年之功业,千秋之毁誉,今日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善意’与‘好奇’,或将成为后世追责的刀笔!
皆系于皇阿玛与您一念之间啊!”
最后的“皇阿玛”三字,如同惊雷在暖阁中炸响!
这已不再是劝诫,而是涉及帝国命运、祖宗声名、历史责任的控诉!
康熙脸上的那一丝漫不经心瞬间冻结!
握着玉管御笔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帝王的目光如雷霆万钧,沉沉压在隆禧身上,锐利得似乎要将这位素来病弱的幼弟彻底洞穿!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炉中香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康熙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深沉幽邃如古潭寒冰,有愠怒,有震动,更有一种被触及逆鳞的冰冷审视。
过了许久,久到那袅袅升腾的熏香都凝滞了,他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奏折,语气平静无波,甚至比刚才更柔和了些:
“七弟思虑深远,朕……知道了。你病体未愈,早些回府歇息吧。
此事……容朕细思。”
隆禧深深俯首:“臣弟告退。”
他起身的动作带着刻意的虚浮与喘息,缓缓退出暖阁。
唯有康熙能看到,在他转身消失在明黄帷幔后的最后一瞬,那清瘦背影中透出的,并非病弱,而是一种坚冰般的冷冽与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