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后。
戴梓抱着一卷刚从工部衙门取来的图纸,走在宫外宣武门内的路上,眉头紧锁,面色愁苦。
几个穿着六七品官服的工部、翰林院的同僚不知是有意无意,正走在他周围,言语间阴阳怪气。
“哟,这不是戴大人么?
刚面圣回来?
啧啧,天子近臣,日理万机啊!”
“戴兄如今可是红得发紫,我等只能伏案抄抄写写,比不得戴兄巧思,献一件器物便可平步青云啊!”
“听说那子母小炮精妙绝伦?
不知戴大人何时开课授徒,让我等愚钝之辈也开开眼?”
“只怕非家学渊源、得了鲁班真传,不能开课吧?
吾等粗鄙,怕是学不来了!”
这些夹枪带棒的话,让本就不善言辞的戴梓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唇翕动,却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抱紧怀里的图纸,加快脚步,只想赶紧离开。
恰在此时,一辆素雅而品阶极高的亲王舆驾在几名便装护卫的随侍下,缓缓停在路边茶肆旁。
车窗微微挑开一线,露出车内隆禧苍白的侧脸和温润的目光。
“戴先生。”隆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戴梓和那几个刻薄同僚耳中。
那几名小官一见是纯亲王舆驾,顿时如受惊的鹌鹑,脸色煞白,慌忙躬身行礼作揖,不敢再多言一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隆禧微微颔首,侍从上前引着尚处于震惊与窘迫中的戴梓来到舆驾一侧的车窗前。
“下官……见过纯亲王。”戴梓躬身行礼,声音干涩。
“戴先生免礼。”
隆禧的声音温和,但少了在宫中惯常的那份飘忽病弱感,多了几分难得的清晰与直接,这在惜字如金、惯打哑谜的他身上实属罕见。
“此处非说话之地,本王看前面有处清静茶肆,戴先生不介意陪本王饮盏茶,稍坐片刻?”
戴梓不明就里,却不敢拒绝:“是,王爷。”
雅间内,清茶氤氲。
戴梓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隆禧看着他,开门见山:“戴先生可觉如今风光无限,备受恩宠,前途一片光明?”
戴梓怔了怔,谨慎回答:“全赖皇上抬爱,康亲王举荐。”
隆禧微微摇头,目光如清泉,仿佛能映照人心:
“风光亦是悬崖。你自草泽崛起,因一器而得青眼于至尊。
如今确如异军突起,耀眼夺目。
然,枪炮虽利,却最易灼手。
先生以为,满朝之中,多少人看得你这‘奇技淫巧’?
工部掌造之官,可会喜你所造之物夺其风头?
勋贵清流之家,可会甘于你一个以工技晋身者平起平坐?
更有那些墨守成规、视新法为异端者,又当如何?”
戴梓脸色渐渐发白。
“如今三藩烽烟未靖,西北鞑虏环伺,”
隆禧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敲在戴梓心头,
“值此用人之际,先生这身本事尚有大用,故能暂保无虞。
然一旦国朝渐稳,海晏河清,太平盛世之时……”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戴梓已然额角见汗,隆禧所言,虽不中听,却如同利剑,撕开了他连日风光下内心深藏的不安。
他想起宴席间那些冰冷审视的目光,想起平日里遇到的种种无形阻碍,想起同僚的妒忌和刁难。
康亲王将他荐于陛下之后,便再无过多回护,这难道也是……
“王爷……”戴梓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王爷所言,句句如刀,剖开迷障。下官……下官惶恐!
恳请……恳请王爷指点迷津,救我一救!”
看着这位天才眼中的惊惧与恳求,隆禧放下茶盏,目光掠过窗外繁华的街市,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深远:
“先生大才,国之重器。岂可因宵小之故而湮灭?
自我保全,亦是保国利器。
先生当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些光华,不该太早暴露于人前,有些奇思,需得寻一安妥之地,方能真正生根,以待天时。”
戴梓如聆警钟,瞬间领悟隆禧未尽之意,是让他隐藏锋芒,保存核心!
“王爷高见!下官愚钝!”戴梓再次深深拜下,这次是心悦诚服。
隆禧轻轻颔首,给了张纸条:
“这几人,或擅周旋,或懂营生,亦重信义。
先生日后但有图纸文书不宜外露者,可托他们代为保管密藏。
凡与人交接、需圆润处,亦不妨让其从旁协助。
只一条,心腹之言,断不可尽付。
此事,出门之后,我亦不认。”
他话语简洁,却为戴梓构建了一个隐秘的保护网。
戴梓珍而重之地收下,激动难言:
“王爷再造之恩,戴梓铭感五内!
戴梓深知,王爷今日之言,不仅为救戴梓一人,更是……是为这盛世河山,留下更多的护持之器啊!”
隆禧微微一笑,未置可否,只道:
“夜深了,戴先生早些回去吧。”
他倦怠地靠回软垫,重新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番直指要害、洞彻时局的对话,耗尽了力气。
而在戴梓的书房中,几卷关于更精妙结构乃至某些近乎“异想天开”的图纸,从此封存于特制的双层樟木夹板箱中,由秘密渠道送入一栋不起眼民宅的地窖深处,静待风起之时。
署名处,只有一个不起眼的代号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