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暖阁内,南怀仁携带着他的新作
——一幅精致庞大的世界地图摹本,怀着惯常的、带着一丝优越感的恭敬拜见康熙。
康熙端坐于御案之后,批阅奏折的间隙抬首看向他,神色平静,甚至比平日更多了一丝温和:
“南卿来了?这是何物?”
南怀仁连忙上前展开地图:
“启禀皇上,此乃臣费时月余,参详欧罗巴及奥斯曼等最新地理图志,精心绘制之天下坤舆图。
较前朝利玛窦前辈所献,更为周详精确。请皇上御览。”
康熙果然起身,踱步至地图前。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看似专注,从欧罗巴繁复的国界到地中海纵横的航线,最终落在那片广阔的、被标注为“dulimbai Gurun”(大清国)的疆域上。
“嗯,我大清幅员辽阔,万邦来朝,甚是壮阔。”
康熙的手指在地图上大清国广袤的土地上划过,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只是不知……西人绘制此图,用心几何?”
他忽然转向南怀仁,龙目直视着他,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彼国君主,亦常阅此等寰宇舆图否?”
南怀仁心头警铃无声轻颤了一下,但康熙的语气太自然,神情太平静,仿佛只是好奇一问。
他谨慎措辞:
“回皇上,西方列国君主,自然阅览图志。
然其目的,多在于通商海路之便,识地理之险要,并无他意……”
他努力想让皇帝相信这只是纯粹的技术层面问题。
康熙微微颔首,似乎接受了解释,继续问道:
“朕闻西人极重航海通商,视若国脉。
既如此重视通商,则维系商道、掌控要冲之心力,想必远超寻常邦国?”
他语气依然温和,如同探讨学问。
南怀仁隐隐觉得这问题背后深意,却不得要领,只能顺着回答:
“皇上圣明。
西方诸国,为保障商路安全通畅,确在关键海港遍设城堡、炮台,更有庞大舰队巡视海疆。
于其而言,商脉即国脉,不容有失。
此为其立国之基也。”
康熙的目光深沉如水,静静地听着南怀仁述说西方如何为了商业利益不惜斥巨资建造战舰、武装商船、建立殖民地、争夺战略要地。
南怀仁描绘得越详细,越为母国的“开拓进取”感到自豪,康熙眸底那团凝聚不散的寒意便越冷冽一分。
“原来如此。”
康熙轻轻道,目光依旧锁定在地图上那个标示着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吉利的位置,
“为了商利,便可远渡重洋,威逼利诱,乃至攻城略地……其行虽似海商,其势实如海盗,以火与剑开其商路。”
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波澜,
“那其国内的君王,便是此等……‘海盗船长’之魁首了?”
南怀仁脸上刚刚浮现的、因谈论祖国而升起的些微光彩瞬间冻结!
康熙的话语平淡,却字字如锥!他慌忙躬身:
“皇上误会!
吾国君主乃蒙天主之命,治理万民,行教化之事……”
他试图辩解,但康熙的目光已移开,落回奏折上,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南卿精通火器造作,想必深知其威。”
康熙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辩解,话题跳转,
“朕问你,西人火器如此精良,其国内百姓……可也人人持有利炮火铳?”
南怀仁冷汗微沁,这个问题更加刁钻!
他斟酌着回答:“回皇上……民间禁绝此等利器。
唯军伍士卒操之。”他想强调秩序的严谨性。
“哦?”康熙终于再次抬眸看他,唇角那抹奇异的温和弧度似乎加深了些,
“军伍士卒皆操利器……那若有野心将帅拥兵自重,甚或其国主横征暴敛激起民变,而民无寸铁……”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意义难明的低叹,仿佛在惋惜什么,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诚古之名言也。”
皇帝的语气始终平静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探讨学问的兴致。
然而,就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康熙内心的冰层却在急速增厚!
每一次南怀仁“坦诚”的陈述,都如冰冷的铁锤,将那坚冰锻打得更厚更硬
——对西方那套“贸易-武备-掠夺-统治”模式的认知越来越清晰,也让他对这个看似忠诚的洋人“传教士”角色下隐藏的、服务于其母国深层战略的本能产生了刻骨的戒备和厌恶!
他诱导着南怀仁讲,细致入微地询问着各种看似关心西方情况的细节:
宫廷制度、宗教裁判所、新教旧教纷争、教皇权力……南怀仁起初有些不安,但随着康熙温和的提问,他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带着一些宣教的使命感,将这些视为打动这位东方大帝,展示西方“先进文明”的机会,讲述得越发深入。
他哪里知道,康熙每一个问题都像精准的外科手术刀,在冷静地剖析着西方的弱点、内部的争斗以及那套逻辑中无法自洽的危险悖论。
康熙静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若有所思。
他的表情始终温和,甚至偶尔赞许地点评一两句。
但他的心,在一次次“学习”与“聆听”中,早已化作冻彻骨髓的玄冰。
这个西洋人越是在他面前侃侃而谈,展示其背后文明的所谓“优越性”,康熙心中那根名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弦就绷得越紧!
他心中的决断,已如昆仑寒铁,无法撼动
——所有可能动摇国本、威胁未来的潜在种子,都必须被严密控制,甚至……彻底根除!
当南怀仁终于告退离开,康熙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倾听的姿态,直至那洋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门之外。
他才缓缓垂下视线,目光落在御案上那份被朱笔勾画过的奏折上——那正好是一份关于沿海防备海寇及“红毛夷船滋扰”的密报。
他提起朱笔,笔尖在那几个关于西洋夷船的段落上悬停了片刻,然后划下了一道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浓重、凌厉、带着杀伐之气的朱批!
暖阁内,炉香依旧袅袅,寂静无声。只有梁九功侍立在阴影里,清晰地捕捉到皇帝在垂目的刹那,眼底深处掠过的那一丝比西伯利亚寒风还要冰冷彻骨的利芒,心中悚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