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暴雪来得毫无征兆,刘三裹着露棉花的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坟茔间晃荡。怀里的酒瓶子早就空了,玻璃碴子划破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舌根还残留着劣质烧刀子的辣劲。
“孩他妈,我来看你了...”他对着歪倒的墓碑咧嘴笑,碑上的字被风雪磨得模糊,像张烂掉的嘴。十年前媳妇难产死在这里,他连口棺材都买不起,随便刨了个坑就埋了,如今坟头长满了蒿草,比人还高。
后半夜,雪粒子变成了鹅毛大雪。刘三靠着墓碑坐下,感觉有双冰凉的手在摸他脖子,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已经没在雪里,脚趾头冻得发黑,像几根冻硬的胡萝卜。
“三啊,跟我回家吧。”熟悉的声音从坟里传来,他媳妇的脸从土里钻出来,皮肤青白,嘴角挂着冰棱,“你看,我给你留了酒。”坟包突然裂开道缝,里面滚出个泥封的酒坛子,坛口飘出股浓烈的烧刀子味。
刘三伸手去够,指甲抠进冻土,却怎么也够不着。他看见媳妇的头发里爬满了蛆虫,每只蛆虫都顶着粒酒花,在风雪里晃出细碎的光。“喝了这酒,你就不冷了。”媳妇的嘴越张越大,里面涌出黑色的液体,那是陈年老酒,也是她腐烂的血肉。
第二天,村民在坟地发现刘三的尸体。他趴在墓碑前,手里攥着把坟土,嘴角冻着圈白沫,像是临死前喝了口西北风。王大爷用烟袋锅戳戳尸体,看见他后槽牙上沾着黑泥,泥里混着碎瓷片,像是从酒坛上啃下来的。
“这小子,死了还惦记着酒。”王大爷摇头叹气,和几个壮汉把刘三抬到乱葬岗,挖了个浅坑就埋了,连块墓碑都没立。当晚,村里就听见了动静——雪地上传来“咔嚓咔嚓”的踩雪声,还有酒瓶子碰撞的叮当声。
李寡妇起夜时,看见院墙上蹲着个人影,穿着刘三那件露棉花的棉袄,手里攥着个酒瓶子,正在往嘴里倒。“三儿?”她揉着眼睛走近,那人影突然转头,露出半张冻裂的脸,眼球已经掉出眼眶,却还在对着她笑:“嫂子,有酒不?”
刘三的鬼魂开始在村里游荡。每晚子时,总能听见他踢酒瓶子的声音,从村头到村尾,一家家敲窗户:“给口酒喝啊...”被敲过的人家,第二天准会发现窗台摆着个空酒瓶,瓶底沉着黑泥,泥里泡着几根烂牙。
王大爷不信邪,提着猎枪蹲在柴房里。午夜时分,酒瓶子的叮当声由远及近,他从门缝里看见刘三的鬼魂,正对着月亮喝酒,脖子上的伤口里流出的不是血,是黄褐色的酒液。
“三儿,你咋还不走?”王大爷扣动扳机,香灰喷在鬼魂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刘三转身时,棉袄裂开道缝,里面掉出个泥封的酒坛子,正是他媳妇坟里的那个。坛子滚在雪地上,露出半张人脸,是刘三媳妇腐烂的脸。
村里的老萨满来了,围着乱葬岗转了三圈:“这是被坟酒勾了魂啊!”他指着刘三的坟,坟头插着的酒瓶子里渗出血水,在雪地上积成个小酒坛的形状:“当年他媳妇死不瞑目,用自己的血肉酿了坟酒,就等着拉他下去作伴。”
当晚,刘三的鬼魂冲进王大爷家,手里的酒坛子已经裂开,里面的黑水流了一地。王大爷看见,那黑水不是酒,是无数条细小的虫子,每条虫子都长着刘三媳妇的脸。
“还给我...还给我...”鬼魂举起坛子,坛口对着王大爷的嘴,“你当年收了我家的棺材钱,却没给我媳妇买棺材...”王大爷这才想起,十年前他昧下了刘三买棺材的钱,用那钱换了两坛子烧刀子。
王大爷的尸体被发现时,嘴里塞满了泥封的酒坛子碎片,肚子鼓得像怀胎十月,里面全是黑水和蛆虫。村民们这才知道,刘三的鬼魂是来讨债的,讨的不仅是酒债,更是人命债。
从那以后,村里再也没人敢喝坟头的酒。每当暴雪夜,总能看见两个鬼魂在乱葬岗游荡,一个提着酒坛子,一个抱着空酒瓶,脚印在雪地上绕成个酒坛的形状。路过的人说,他们在找当年那坛坟酒,找到了就一起喝,喝完就再也不分开了。
刘三的破棉袄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每到刮风时,就能听见酒瓶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说:“再喝一口,再喝一口...”而树下的雪地里,永远有个空酒瓶,瓶底沉着黑泥,泥里埋着几颗烂牙,和当年刘三嘴里的一模一样。
大兴安岭的雪还在下,乱葬岗的坟头又多了几座。偶尔有醉酒的人路过,总会看见刘三夫妇的鬼魂,坐在坟头举着酒坛子,对着月亮傻笑。那坛子里的黑水还在晃,像是在招呼人过去:“来喝啊,这酒,越喝越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