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雪把整条屯子埋得瓷实,李奶奶裹着羊皮袄蹲在灶前烧火,松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窗玻璃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
子时三刻,第一声脚步声响起。
声音从院外的柴火垛传来,像是穿着棉鞋的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李奶奶攥紧旱烟袋,浑浊的眼珠转向窗户,窗纸上结着冰花,把月光切成碎银,照见窗台上凝着层白霜,霜花里嵌着半枚带泥的鞋印。
\"又来啦。\"她对着灶台叹气,烟袋锅子磕在青砖上,磕出个小坑。自打进了腊月,每晚这时都会有脚步声绕着房子走,从柴垛到鸡窝,从井台到仓房,一圈又一圈,直到天亮才消失。
隔壁王大爷来送酸菜时,听见脚步声正绕到后窗。\"这是老黄的魂吧?\"他压低声音,烟袋杆指向村口的老槐树,\"当年他就是这么绕着房子走,走了三晚,就咽气了。\"
李奶奶的手突然发抖,酸菜汤泼在灶台上,映出个披头散发的影子。老黄是她男人,三年前冻死在雪地里,死时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饼子,脚底下的脚印正是绕着房子走的,和现在听见的一模一样。
第三晚,脚步声停在了后窗下。
李奶奶摸黑点上煤油灯,灯光映出窗玻璃上的呵气,像是有人在外面喘气。脚步声变成了抓挠声,指甲划过玻璃的\"滋滋\"声,让后颈的汗毛直竖。
\"老黄,是你不?\"她颤巍巍地靠近窗户,看见玻璃上凝着层水雾,水雾里慢慢浮现出个脸——皮肤青白如纸,眼角挂着冰棱,正是老黄死时的模样。他的嘴一张一合,却没发出声音,只有脚步声又响起来,这次是从屋里传来的,就在炕底下。
李奶奶跌坐在地上,煤油灯摔在炕沿,照亮了炕底的青砖。砖缝里渗着水,水上漂着片衣角,蓝布面,补丁摞补丁,正是老黄走那天穿的棉袄。
王大爷带着猎枪来了,枪管里装着香灰。\"把炕撬开。\"他吐掉烟头,铁锨尖戳进炕缝,\"当年你男人死得蹊跷,我早觉得不对劲。\"
青砖下的土是新翻的,带着股子腐肉味。挖到三尺深时,铁锨碰到了木头——是口薄皮棺材,棺盖没钉死,缝里漏出团棉絮。李奶奶认出那是老黄的棉袄,袖口还缝着她去年补的补丁。
棺材里的人穿着老黄的鞋,鞋底沾着冻泥,正是这几晚在雪地上留下的鞋印。可那不是老黄,是村里失踪的张屠户,他的脖子上缠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系在棺材板上,像是被人活生生闷死的。
\"老黄呢?\"王大爷的猎枪在抖,烟袋锅子照亮了棺材底,上面用血写着字:\"他在柴火垛底下\"。
柴火垛被扒开时,老黄的尸体滚了出来。
他穿着单衣,冻得硬邦邦的,手里还攥着张纸,是张屠户写的欠条,上面沾着血和冰碴。王大爷蹲下身,用猎枪挑起老黄的裤脚,露出脚踝上的勒痕,形状和张屠户脖子上的麻绳一模一样。
\"张屠户找老黄借钱,还不起就杀了他,埋在柴垛底下,自己躲进棺材里装死...\"李奶奶跪在雪地里,眼泪冻成冰珠,\"怪不得每晚都绕着房子走,他是在告诉俺,杀人的在这儿呢...\"
话音未落,棺材里的张屠户突然坐起来,眼睛瞪得滚圆,嘴里还叼着半截麻绳。他的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正是这几晚的脚步声。王大爷扣动扳机,香灰喷在他脸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热油泼在冰上。
张屠户被埋在乱葬岗那天,大兴安岭下了场暴雪。李奶奶在老黄的坟前摆了双棉鞋,鞋底刻着防滑的齿纹,那是她连夜赶工做的。
从那以后,雪夜的脚步声再也没停过。路过的人说,每到子时,就能看见两个影子在屯子里走,一个穿单衣,一个穿棉袄,脚印叠在一起,绕着房子走啊走,像是在巡查什么。
王大爷说,那是老黄和张屠户,一个在找杀自己的人,一个在找埋自己的坑。而李奶奶每晚都会在灶台上摆碗热汤,等脚步声经过窗前时,汤面上就会结层薄冰,像是有人用嘴吹过。
现在,屯子里的人都知道,雪夜听见脚步声时,要往窗台上撒把盐,再把鞋底朝上放。因为那脚步声里,说不定就有个没走完阳间路的魂,在找替他走完的人。
而李奶奶的窗台上,永远摆着双棉鞋,鞋尖对着柴火垛的方向。每当脚步声响起,她就会对着窗户说:\"老黄,慢走啊,明儿给你蒸黏豆包。\"这时,窗外的脚步声就会顿一顿,像是在回应她。
大兴安岭的雪还在下,脚步声还在响,绕着房子,绕着屯子,绕着这片冻得发硬的黑土地,像是永远走不出的夜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