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窗玻璃上时,我正蹲在热炕头缝鞋垫。新租的老房子有股子陈年老灰味,房梁上的瓦片缝里还结着冰溜子,每当风起时,就会听见玻璃球滚动的声音,咕噜噜从房脊滚到屋檐,停在我床头的位置。
第一晚听见时,我以为是错觉。东北的老房子大多是木梁青瓦,下雪时总有细碎响动。可连续三晚,那声音都会在子时准时响起,玻璃球撞击瓦片的声音清晰得可怕,像有个孩子在屋顶玩弹珠。
“你听见房梁响没?”我问房东周叔,他正蹲在灶前烧火,吧嗒着旱烟袋:“没啥,前些年有个小丫头爱在房上跑,摔死了,许是她的弹珠还在瓦缝里。”他说话时,烟袋锅子照亮了后颈的疤,月牙形,像被瓦片划的。
睡到半夜,我被砸窗声惊醒。睁眼看见个影子在窗玻璃上晃,披散的头发遮住脸,手里攥着颗玻璃球,球身泛着幽蓝的光,像是冻裂的冰珠。我翻身去开灯,再抬头时,影子不见了,窗台上多了颗弹珠,表面结着层白霜,霜花里冻着根睫毛。
周叔来修烟囱那天,我爬上梯子递工具。房梁的青瓦缺了三块,露出底下的木椽,椽木上缠着几缕头发,黑色的发丝间混着暗红,像是被血粘在木头上的。
“周叔,这头发...”我话没说完,他突然用烟袋锅砸我手背:“少管闲事!”烟袋油溅在头发上,那些发丝突然蜷曲起来,像被火烧的虫。我注意到,断瓦的缺口边缘有新鲜的摩擦痕迹,像是有人最近掀开过瓦片。
当晚,玻璃球声格外响。我摸黑爬上阁楼,用手电筒照向房梁,看见瓦缝里伸出只手,皮肤青白,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手里攥着把玻璃球,每颗球里都冻着不同的东西——纽扣、牙齿、眼睫毛。
村里的王婶偷偷告诉我,十年前周叔的女儿小花从房梁上摔死了。“那丫头才八岁,整天抱着玻璃球在房上跑,那天周叔喝了酒,追着打她,结果...”王婶声音低下去,“小花掉下来时,手里还攥着弹珠,眼睛瞪得滚圆,直勾勾盯着周叔。”
我想起周叔后颈的疤,和小花坠楼的位置一模一样。那天在房梁上,我看见断瓦旁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爹,疼”,字迹被青苔盖了一半,却依然清晰。
冬至夜,玻璃球声变成了脚步声。我躲在被窝里,听见房梁上有人走动,瓦片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啪嗒”,一颗玻璃球透过瓦缝掉在枕旁,球里冻着半张照片,是个穿花棉袄的小女孩,正是周叔家墙上挂的那张。
“爹,陪我玩...”床尾传来童声,我浑身僵硬,看见小花站在阴影里,头顶的伤口还在渗血,手里的玻璃球滚到我脚边,球面上映出周叔举着烟袋的手。
周叔冲进屋时,我正对着房梁磕头。他手里拎着把铁锹,鞋底沾着新鲜的雪:“你看见啥了?”他后颈的疤在煤油灯下泛着紫红,像条活的虫。
“小花说,你推了她。”我攥着玻璃球往后退,球里的照片突然渗出血来,“她的弹珠都在瓦缝里,还有她的头发、牙齿,你怕人发现,就每晚在房上滚球,想把证据碾碎...”
周叔的铁锹砸在墙上,溅起的石灰粉里混着头发丝。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是她先骂我没出息!八岁的丫头,懂个啥?”他踉跄着靠近,铁锹尖划过我的脚踝,“你不是爱听球响吗?我送你去房梁上听个够!”
房梁的风灌进衣领时,我看见小花站在屋脊上,手里的玻璃球连成串,每颗球里都映着周叔的脸。她轻轻一挥手,瓦缝里的玻璃球全滚了出来,砸在周叔头上,发出沉闷的“噗通”声,像当年她坠楼时的声响。
现在,村里没人敢靠近那栋老房子。路过的人说,每到雪夜,就能看见两个影子在房梁上追跑,一个穿花棉袄的小女孩,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是我,被小花留在房梁上的玩伴。
周叔的尸体埋在乱葬岗,他后颈的疤被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弹珠大小的洞,洞里塞着冻裂的玻璃球。王婶来烧纸时,我从房梁上扔下颗球,球里冻着周叔的眼睫毛,那是小花从他脸上抓下来的。
大兴安岭的雪越下越大,房梁的瓦缝里积满了弹珠。每当有人走近,就能听见我和小花的笑声,混着玻璃球的滚动声,在风雪里传得很远:“来玩啊,来房梁上玩啊...”
而那些曾经见过周叔打女儿的人,每晚都会听见玻璃球砸在自家屋顶的声音,一颗,两颗,像在数着他们剩下的日子。毕竟在这深山老林里,房梁上的秘密,从来都不是风能吹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