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父亲回村奔丧那天,晒谷场上正摊着新收的黄豆。八十岁的李奶奶蹲在笸箩前挑虫蛀的豆子,见了我突然手抖,黄豆粒撒在她脚边的水泥地上,滚进了一个人形的凹印里——那印子浅得像被风吹出来的,却刚好能嵌进一个人的轮廓。
“别踩晒谷场。”父亲的手按在我肩上,力道大得发疼,“你堂哥就是在这儿没的。”他盯着远处的晒谷场,那里竖着根生锈的晾衣绳,绳头系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处磨出的毛边,和堂哥下葬时穿的寿衣一模一样。
堂哥的葬礼在凌晨三点。棺材抬出村口时,守夜的土狗突然集体狂吠,我看见晒谷场的人形印里浮起层白霜,在月光下像具躺着的透明尸体。更怪的是,送葬队伍经过晒谷场时,每个人的影子都比平时长三尺,脚尖统统指向那个凹印。
“你堂哥走前三天,总说晒谷场夜里有人晒衣服。”守灵时,三婶摸着我手腕上的红绳,那是她连夜给我系的,“晾衣绳上挂着七件寿衣,每件都绣着他的名字,风一吹就晃荡,像七个人在排队上吊。”她突然盯着我的身后,“你看晒谷场的影子,是不是多了个弯腰的人?”
我猛地转身,月光下的晒谷场空无一人,只有那七件寿衣还在晃荡,衣摆扫过水泥地,在人形印周围留下七道细长的痕迹,像被指甲抓过。手机在兜里震动,我摸到屏保上堂哥的照片——那是他去年拍的,背景里的晒谷场干干净净,根本没有晾衣绳。
第二夜,我被窗外的响声吵醒。晾衣绳“咯吱咯吱”地响,像有人在上面荡秋千。扒着窗户看,晒谷场的人形印里躺着个黑影,四肢伸展,胸口摊着件寿衣,月光照在衣服上,绣着的“陈建军”三个字正在渗血,那是堂哥的名字。
“别开灯。”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攥着把旧镰刀,刀把上刻着模糊的“陈”字,“晒谷场的规矩,夜里的影子不能碰光。”他盯着晒谷场,突然把镰刀塞给我,“你堂哥走前,说看见晒谷场的影子会吃人,被吃掉的人,影子会留在凹印里,变成新的晾衣绳。”
我这才注意到,父亲的影子贴在墙上,脚尖不自然地朝上翘着,像被什么东西拽着。晾衣绳突然“嘣”地断开,七件寿衣飘落在晒谷场,每件都盖住了一个人形凹印,而在晾衣绳断开的地方,露出截生锈的钢筋,钢筋上缠着几缕头发,和堂哥棺木里的陪葬品一模一样。
天亮后,我在晒谷场的凹印里发现了指甲印。每个凹印的指尖方向,都对着村口的老井。三婶说,那口井在1962年填过七具尸体,都是村里的壮劳力,填井那天,晒谷场突然长出了七棵槐树,后来被砍了做晾衣绳。
“你堂哥的魂被晾衣绳勾住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王大爷给我递来杯草药茶,杯底沉着片槐树皮,“当年填井的人,每家后代到了四十岁,晒谷场就会出现人形印,直到凑够七个人,才能让井里的魂安息。”他盯着我手腕的红绳,“你爸给你系的红绳,是用当年填井人的寿衣搓的。”
当晚,晒谷场的晾衣绳突然多了件寿衣,领口绣着我的名字。父亲拿着镰刀冲出去时,我看见晒谷场的凹印里站着七个模糊的影子,每个影子都举着件寿衣,衣摆上的名字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正是村里近十年去世的年轻人。
最骇人的是,当父亲的镰刀砍向晾衣绳时,晒谷场的水泥地突然裂开,露出下面的七具骸骨,每具骸骨的手腕都系着红绳,和我腕上的一模一样。父亲突然跪在地上,哭着说:“三十年了,该轮到我了。”
我这才想起,堂哥去世时刚满四十岁,而父亲下个月就满四十了。晒谷场的人形印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新的凹印,轮廓和父亲的身形一模一样,凹印里还躺着件新的寿衣,领口绣着“陈建国”——父亲的名字。
去年清明,我回村给父亲上坟。晒谷场的晾衣绳已经拆掉,却在原地竖起了七座墓碑,每座墓碑前都摊着新收的黄豆,豆粒在阳光下排成了人形。三婶摸着我的手腕,如今我腕上的红绳已经发黑,她说:“下一个四十岁的陈家后人,该轮到你了。”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上个月收拾父亲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他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画着晒谷场的平面图,七个凹印的位置,正好对应着1962年填井的七个人的生辰八字。而在图的角落,父亲用红笔写着:“每个凹印里的影子,都是当年填井人借后代的身子还魂,直到晒谷场晒满七七四十九件寿衣,井里的魂才能转世。”
现在,每当我路过晒谷场,总会看见晾衣绳的位置飘着淡淡的影子,像是七个人在排队晒衣服。而我腕上的红绳,每隔一晚就会紧上一分,仿佛在提醒我,离四十岁还有三千二百天——足够晒谷场的人形印,慢慢嵌进我的轮廓。
最真实的恐怖,从来不是鬼哭狼嚎,而是你发现,自己早就被刻进了某个循环里,像晒谷场上的黄豆,被翻来覆去地晾晒,直到变成下一个人形印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