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爷爷头七那天发现那棵槐树的。
坟头新培的黄土上,突兀地立着棵碗口粗的槐树,树干扭曲着朝东南方倾斜,树皮纹路竟像张痛苦的人脸,右眼位置结着个树瘤,渗出暗红的树胶,像只流着血泪的眼睛。父亲盯着槐树,手中的烧纸突然熄灭,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你爷爷下葬时,坟前还是片荒地。”
守灵夜,我在老房子的樟木箱底翻出本族谱,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符咒,朱砂画的镇魂符中央,歪扭地写着“槐根断,魂不归”。窗外突然传来“咔嚓”声,我扒着木窗看,月光下的槐树影子在坟头晃荡,分明是个人形,正对着爷爷的墓碑磕头。
“别瞅坟地。”奶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浑浊的眼睛盯着族谱上的符咒,“你太爷爷那辈人说,祖坟上长槐树,是有冤魂借木还魂。”她往我手里塞了把五谷,谷粒里混着几缕槐树皮,“民国二十年,村里饿死的刘老汉被埋在咱祖坟旁,后来他的坟上也长了棵槐树,树干上的人脸和他死时一模一样。”
第二夜,我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月光把槐树影子投在窗纸上,枝桠晃动间,分明看见影子的“手”在抓挠爷爷的墓碑。我摸黑走到院门口,听见坟地传来“沙沙”的挖土声,走近时,看见爷爷的坟前跪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背对着我扒土,露出后颈处碗口大的伤疤——和槐树干上的树瘤位置一模一样。
“大孙女别怕。”老头突然开口,声音像老旧的风箱,“我是你爷爷,这槐树……”他猛地转身,我只看见张树皮拼凑的脸,树胶凝成的血泪顺着“脸颊”往下滴,“刘老汉的魂附在槐树上,要占我的坟!”
我尖叫着跑回屋,撞翻了供桌上的烛台。奶奶蹲在地上捡五谷,突然盯着我脚边:“你踩了槐树根?”我这才发现,鞋底粘着块带血的树皮,纹路竟和老头的“脸”分毫不差。父亲拿着猎枪冲进来,枪口却在对准槐树时猛地颤抖——树干上的人脸嘴角咧开了,露出两排锋利的槐刺,像极了爷爷临终前的笑容。
天亮后,村里的阴阳先生来了。他绕着槐树转了三圈,突然对着父亲跪下:“这是‘借坟槐’,专挑有怨气的新坟扎根。”他指着树干上的血泪,“刘老汉当年饿死前,曾偷过你太爷爷家的谷种,现在他的魂附在槐树上,要讨回当年的‘口粮’。”
当晚,父亲带着斧头去砍树。我趴在窗上看,月光下的槐树在斧头落下时发出“吱呀”的呻吟,树干里渗出的不是树汁,而是暗红的血水。父亲的斧头卡在树杈间,他伸手去拔,突然惨叫着倒地——槐树的枝桠像活了过来,缠住他的手腕,树皮纹路变成了刘老汉愤怒的脸。
“把谷种还我!”槐树下传来含混的吼声,父亲的手腕上渐渐浮现出齿痕,和树干上的槐刺印一模一样。奶奶突然想起什么,冲进仓房翻出个陶罐,里面装着半罐发霉的谷种,标签上写着“1942年刘记”——正是刘老汉当年被偷的谷种。
我们把谷种埋在槐树根下时,槐树突然剧烈晃动,枝桠间落下无数槐叶,每片叶子上都印着模糊的人脸,正是村里已故老人的模样。阴阳先生说,这是槐树在“收集”附近的魂灵,准备用它们填满新坟。最骇人的是,爷爷的墓碑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抓痕,每道痕迹都对着槐树,像是他的魂在坟里拼命挣扎。
第七日凌晨,槐树突然枯死了。树干上的人脸纹路变得异常清晰,嘴角下垂,像是在哭。我们挖开树根,发现爷爷的棺材盖被掀开了一角,里面的陪葬品散落一地,却独独少了那串刻着谷穗的玉坠——那是太爷爷当年从刘老汉手里抢来的。
“刘老汉的魂拿走了玉坠。”奶奶摸着空了的棺木,突然盯着我胸前的银锁,“你出生时戴的锁,是用刘老汉的棺木做的,怪不得槐树盯着你……”她的话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老房子的房梁上落下片槐树皮,纹路竟和我的脸一模一样,右眼处的树瘤,正对着我胸前的银锁。
去年清明,我回村给爷爷上坟。坟前的槐树桩上又长出了新枝,嫩芽的形状像只攥紧的拳头,拳心处粘着片带血的指甲——和父亲当年被槐树抓伤时掉落的一模一样。更怪的是,村里陆续有人梦见穿蓝布衫的老头讨谷种,每个梦见他的人,后颈都会长出碗口大的伤疤,和槐树干上的树瘤分毫不差。
奶奶临终前,往我手里塞了把谷种:“把它们埋在槐树根下,别让刘老汉的魂再借坟了。”她的手指划过我胸前的银锁,突然笑了,“当年你太爷爷抢了他的谷种,现在他要的,不过是让咱们老陈家的人,世世代代替他守坟罢了。”
如今,爷爷的坟前又长出了新的槐树,树干上的人脸纹路比从前更清晰,右眼的血泪顺着坟头往下流,在黄土上冲出小小的沟渠,远远看去,竟像个“谷”字。而每当深夜路过坟地,总能听见槐树下传来含糊的嘟囔声,像是在数着谷粒:“一斗,两斗……当年你太爷爷抢了我三斗谷种,该还了吧?”
最让我脊背发凉的是,上个月照镜子时,我发现自己右眼下方长出了颗痣,位置和槐树干上的血泪树瘤一模一样。父亲看着我的脸,突然想起阴阳先生的话:“借坟槐借的不只是坟,更是子孙的运——老陈家的坟,怕是要永远长着这样的人面槐了。”
而那棵新长的槐树,在某个暴雨夜后,树干上的人脸嘴角又咧开了,露出的不再是槐刺,而是排洁白的人牙,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等着下一个靠近坟地的人,来听他数那永远数不完的谷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