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有猿声哀鸣,风吹草木动摇。
剑光相接过后再动,卷起风声无数,惊的游鱼四散。
常乐收剑,她道:“师姐,此剑又如何?这次不许胡乱夸。”
许应祈点头:“剑是好的,但心却有漏。乐乐,你犹豫了。”
常乐缓缓朝许应祈走来,轻声回道:“是啊,我犹豫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还应该带阿蛮走。”
许应祈道:“我们已经等了一年,不能再等下去了。”
常乐叹息:“我知道,她如此抉择,也是我同意的。只是难免有所感伤罢了。”
许应祈轻声道:“人各有志。”
常乐点头:“不错,人各有志,终究不能强求。”
她说话时,哈出了一团白气,一点冰晶落在她的鼻尖。她伸手,指尖有一点冰晶落下,被她的体温所感染,于是化作了一点水珠。
“下雪了。”
下雪了,又是一年过,她们在此地已经又待了一年。
一年的时间里,温如玉开了一家书馆,专门教书育人。
钟馔玉与崔渺然开了一家分馆,负责与此地的蜑民交易。
山下的村子来了一个剑修。
她们在这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常住,平日里大多时候在静修,论剑,又或是并肩去看山林,远处的海。
而阿蛮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出现在她们面前。
或许此后她也不会出现在她们的面前了。
常乐有些叹息,有些无奈,想或许是到了离开的时候。
“许姐姐,常姐姐。”
随着走路的声音,阿蛮钻出密林。她裹着厚实的大氅,头发束成数个小辫,又合起来扎成一个高马尾,被金冠束起来,像是一尊神像座下的小童。
“我们走吧。”
阿蛮走到许应祈和常乐的面前。
常乐低头,她问道:“去哪里?”
阿蛮拱手躬身,行了一礼:“我知你们不会在此地长留,这段时日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可以随两位姐姐远行了。”
阿蛮一族在灭了海沙门之后,在蜑民中声望日盛,不少蜑民听闻阿蛮之名,跋涉赶来投奔。
阿蛮随着村长处理公务,以原本海沙门作为根基,开垦田地,又安排人轮流采珠,以换取物资。
日益繁忙,甚至是练剑也偶尔疏忽了。
常乐看在眼中,她并未出声提醒过,只是在暗中设下了一个期限。若是她愿意继续做她的大统领,常乐便也不会将她带上山中。
断红尘断红尘,既然是断红尘,那这一切便都会如浮云。
若是放不下,还不如一开始就留在这里。
只是她想不到,阿蛮早就打理好了一切,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本不应该是阿蛮所下的决定。
她思索着,转过身去。
阿蛮就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常乐的脚步。
常乐行到高处,低头看脚下的土地。
如今已经入冬,田地里一片荒芜,只剩下一截截短而硬的草根立在田地里。而远处的房屋里已经点起了炊烟,可以看见原本海沙门的屋檐伸出来,没有修士术法日夜清理,它的屋檐上已经长了一捧枯黄的长草。
她转过头,就地坐下,也招呼阿蛮坐下。
三人同坐,剑放在手边,齐齐地盯着眼前的茶汤。
常乐看着火焰跳跃,茶汤沸腾,忽道:“有些冷清。”
许应祈有些委屈地看一眼常乐。
阿蛮跳起来:“我知道有一家店,可以吃上热腾腾的海味。”
常乐慢吞吞地说道:“那走。”
阿蛮便在前方带上队。
她们穿过了树林,就听到人声。
上山捡柴火的老人和孩子背着担子往山下走,与握着弓箭准备去打点野味的汉子擦肩而过。
沿着路往前,还有织网的妇人,奔跑的黄狗和鸡在互不让地对叫。
远处立着的幡旗随风招摇,酒香和食物的香气已经先一步钻入人的鼻子里,很是鲜香。
阿蛮撩起了门口的帷幕,熟门熟路地喊了声:“大叔,二楼安排个雅间。”
店家冲了过来:“原来是统领。好嘞,雅间总是为您备着的。”
他说着话,目光却忍不住朝常乐和许应祈的方向看。
阿蛮道:“去吧,对了,你媳妇是不是要生产了。”
常乐转头,看见在门口那个妇人挺着大肚子一手按在腰上,一手打着算盘。
店家笑道:“正是正是。”
阿蛮点头:“差不多月数了就去大厅那边登记一下,会给你安排稳婆的。”
店家乐开了花,连连点头:“多谢统领,多谢统领。”
阿蛮转过身,不再说话,往楼上走。
常乐和许应祈跟在她的身后。
她听到后面传来小声的说话声:“那两位就是定居在山上的仙人?真真是好看啊……我们统领也不差,跟小仙童似的。”
“仙人也吃人间的食物么?”
“是吧,说话别那么大声,小心被仙人听见……”
三人落了桌,很快店家就端上来火盆,还有一锅盛满各种海味的大锅,汤是鸡汤熬的,加了花胶,泛着金黄色的光泽。
香味因烟火而浓烈,钻入三人的鼻间。
阿蛮手脚麻利地调好酱汁,分给常乐和许应祈,笑得很开心:“这是我们这里的特色,两位姐姐尝尝。”
于是常乐提起筷子,慢悠悠地夹了一块鲍鱼。元婴修士已经可以辟谷,细算起来她已经许久未这样认真地进食了。
让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变成凡人。
此刻鲜味填充口腔,让她抬眼赞了一声:“鲜。”
阿蛮立时就笑起来。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不笑时有些渗人,但笑起来又会在眼底堆出卧蚕,很可爱、很坦率的样子。
常乐给许应祈夹了一筷子。
阿蛮也给许应祈夹了一筷子。
许应祈的筷子顿住,抬起眼睛,见阿蛮和常乐都在看自己,于是干脆地先吃常乐给自己夹的那一块。
她点点头:“确实鲜。”
阿蛮笑:“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吃到了。眼下我可得多吃一些。”
三人低头吃火锅,阿蛮不喜欢冷场,于是就说起这些日子里的事。
她说村长像是焕发了青春一样,每日里虽然忙碌,但神采飞扬。
“我看她再熬个三十年不成问题。”
她说姐姐在前一年里与自己相中的小伙子成婚了,每日都笑眯眯的。
“自父母死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的笑容,如今可算放下心了。”
她也说温如玉,每日里固定给她功课,其余时间都待在书馆里。
“比起修士,他更像是个教书先生,对学生们温柔得我都要不认识他了。他说这就是他的道,我学不来。”
自然也有钟馔玉和崔渺然,进了青蚨门的大门,预计的利至少要少一成出来。
“我很生气,嘿,你猜怎么着,钟姐姐让我出门去找崔姐姐算一卦,看哪一日是吉日再过来与她做生意,说不定她会让利。”
阿蛮说得摇头晃脑,时而微笑,时而愤愤。
常乐也跟着笑起来,她低头,发现自己碗里多了许多菜,于是扭头看着许应祈,只见许应祈低着头,一脸严肃地布菜,阿蛮当然也有份。
只是永远比常乐的少些。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开心,席上上了些黄酒,放在热水里,温温热,度数不高,口感也远不如卫城的香甜。
但常乐还是吃得很开心,不过没喝上太多,被许应祈及时抽回了酒壶,不让她多喝。
她们三人摸着滚圆的肚子下楼。
楼下的店家正小心地扶着媳妇儿去一旁坐着,看到三人,急忙跑过来,将人送到了门口,躬着身子道:“三位走好!”
常乐随着阿蛮往前走,天色暗下来,四处都点起了灯烛。
阿蛮道:“深海的鱼类脂肪富足,熬制后做成的蜡烛很是好用,没有烟火。我们存了些,另一些卖给了青蚨门。”
她们路过已经收获的稻田,阿蛮又道:“稻种是青蚨门给的,今天试过了,比此前的好很多。我对钟姐姐提起常姐姐说的杂交水稻,她说有可行性,回去要与木系灵根的人商议一下才能给我一个准话。”
她们走过了点着灯烛,身披甲胄巡逻的人。
阿蛮道:“这些人手一些是后来来的,一些是当初地宫里救出来的。他们平日务农,农闲时会统一训练,分组巡逻。甲胄大多也是取之于海,此前攻打海沙门时,我们就已经发现了,很是坚固好用。”
她们已经渐渐走入了曾经海沙门的中心处,远处的大殿门口的广场摆起了许多的摊位,无数人聚集在那里,笑着说着。
有杂耍的人敲着铜锣,发出热闹的声音,引来众人的欢呼。
阿蛮走上前去,有人递给了她一盏纸扎的灯笼,阿蛮低头看了它一会儿,就举起来,跑到常乐的身前,交到常乐手中。
常乐低头,竹制的骨架,白纸糊起来,再用彩笔画上眼睛、卷草花纹,内里点着一个小小的蜡烛,是一个小兔子。
比常乐记忆中的花灯要简陋不少。
常乐道了声谢,随着阿蛮往前。
她们分开了人群,从这片极热闹的地方穿出去,推开大殿的大门,进入内里。
大门发出沉重的声音,将外面的热闹都关闭其中。
常乐看到这里摆放了无数的文件,还有一张简陋的小床,墙边的窗户透着一丝微光,能站在那处望见外面的热闹,却也将那些热闹隔绝在外。
阿蛮脱下大氅,随意扔在一旁,说道:“这里是议事厅,平日里我也会住在这里。”
“你还想要随我们走么?”
常乐问道,她看着阿蛮陡然一僵,对方回转身来,看着常乐:“姐姐为何要如此问?若没有你们当初看中我,就没有今日的我。”
常乐看到阿蛮微微抿起唇,她盘腿坐下,兔子灯放在了身边。
她说道:“你不必勉强。我也不会勉强你。”
阿蛮缓缓走过来,站在那处,她没有坐下,只是看着常乐。
说来其实只有三个月不见,阿蛮身上的气息似乎又有了些变化。
常乐道:“你没有提拜师。”
她点破了一些东西。
阿蛮叹气:“我确实没有提。”
她说着,弯下腰来,深深地朝常乐行了一礼:“但我还是想要随常姐姐行一路,只有走得够远,才能看清这世情种种,公平与不公平。只有走得够高,才有能力一手持剑,一手护人。”
常乐恍惚地想,原来阿蛮从没有忘记过许应祈对她的教诲。
她转头,果然从许应祈的脸上看到一丝欣慰和欣赏。
常乐低头,她看到那具不太漂亮的兔子灯在地上,发出细弱的微光。
她已经知晓阿蛮要做什么了。
“凡人终究会死去。”
她说道,却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些话,她曾听无数人对自己说起,而今她却又对旁人说起。
阿蛮道:“我知道。”
“他们终究会离你而去。”
阿蛮道:“我明白。”
常乐想起记忆里很多人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很多次的劝慰。她当然可以把这些话逐一再对阿蛮说一遍。
阿蛮对自己素来恭敬,也不会生气,甚至不会反驳,只会好脾气地回复自己知道、明白、晓得。
但这样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一通屁话罢了。
她自己当初就反驳过,现在难道还要让后辈再反驳自己吗?
常乐于是不再说那些谁都知道的道理,只是道:“你可有想清楚了。”
这句话并不是一个疑问。
阿蛮抬起眼来,她挠了挠头:“我觉得是想清楚了,但也也许只是眼下的想法,人总是会变的,莫说十年二十年,就连一两日,说不定就会变一个想法。”
常乐忍不住笑。
阿蛮也跟着笑,她说道:“但我希望我不要变,永远都不要变。”
常乐闻言,说道:“好,那起码在游历之中,你还有反悔的时间。”
阿蛮长嘴,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来:“我希望我不会反悔。”
看上去好像是一个不确定的回答。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个确定的回答呢?
常乐想着。
她转头看向许应祈,突然想起来:“年初是不是还有场大会?”
许应祈点头,她想了想,这才道:“也可以不用管。宋怀恩自己会管的。”
常乐压低了声音:“他是掌剑,你应该用尊称。”
许应祈哦了一声:“掌剑会负责的,不需要我们去担心。”
她思考了下,又说,“也不对,我们是得定个时间,好让掌剑准备一下我们的大典。”
常乐有些羞涩,她看了阿蛮一眼,阿蛮自觉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常乐压低了声音,道了一声:“你都学好了?”
许应祈顿时笑起来,她伸手抓握住常乐的手,不再说话。
第二日天光刚亮,有仆从推开大门,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燃尽的兔子。
< 人世间篇·上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