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地宫里十分安静,哪怕是那些被这短暂斗法所惊醒的凡人们,也只敢仓惶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
突然间,有人发出了凄厉的喊叫。
是一个孕妇即将生产,她发出嘶哑的声音,哭喊道:“救救我,救救我。”
常乐的目光转动,落在了那孕妇身上,她的眸光轻柔,带着一丝怜悯,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
“我不想再等了。”
那魔族正要嘲讽几句,但手臂陡然发出了剧烈的疼痛,他低头,自己的手臂掉落在地上,切面光滑而平顺。
这样的切口原本不会让他感受到过于剧烈的疼痛。
但是剑意从切口处延伸,钻入他的血肉经脉之中,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刀剑在切割他的身体,比凌迟还要多无数倍的疼,让他也忍不住发出了哀嚎来。
与那个孕妇的叫声重叠在一起。
魔族抬起眼,他眼前的孩子舒展开身体,在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细长如翠竹一般的剑。
剑身发出细微的颤意,无数剑芒就在这轻颤之间被挥动。
下一刻,那魔族就往后跌倒在地,身上飞出了无数的血珠,如同一场春雨。
“你……”
“谁敢来海沙门撒野!!”
一声暴怒的吼声,海沙门的宗主出现在地宫之中。他看一眼眼前的情况,目光落在跌倒的魔族上,瞳孔微微一缩。
然后他当机立断,掉头就跑。
常乐侧头,轻飘飘地朝宗主挥下一剑。
海沙门的宗主已经奔到了出口,他的后背陡然崩裂开来,剑身切开他的衣裳,裂开他的皮肤、肌肉、暴露出骨骼,然后再轻巧地切断。
钟馔玉只听到了极为沉重的噗通声,宗主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自后背切开,让他不能行走,但偏生他还活着,倒在地上发出呻吟声。
杀人,却不杀死人。
钟馔玉看着常乐,常乐的表情冷若冰霜,她来到那个孕妇的身边。
孕妇的身体在颤抖,看到常乐靠近后,她颤抖得更加厉害,低声道:“不要,不要杀我……”
“我不会杀你,我会救你。”常乐的表情柔软下来,她握住了孕妇的手,低头看着她的肚腹。
她看向孕妇,目光轻柔:“你闭上眼睛,不会痛,你也不会死。”
孕妇盯着常乐,她的额头布满冷汗,脸色已经苍白,她低声道:“你,你会救我的么?”
常乐点头:“我会的。”
她看着那孕妇,突然伸手抚去她额头上被汗水浸透,紧紧贴着脸的头发,露出了那张还显得稚嫩的脸,低声叹息:“你那么好看,还有很美好的前程。放心吧。”
孕妇愣愣地看着她,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角滚落。
常乐摸出丹药,又看了眼那孕妇,一时没有动。
许应祈走到她身边,给了她一杯热水,她的声音有些哑:“化在水中服用,凡人能吸收。”
常乐点头接过,让她喝了一口水,又在她口中塞入了一颗软木。
接着她摸出了一柄小刀,许应祈往后退去,为她点了一盏灯。
她手起刀落,切开孕妇的肚腹,目光专注。
钟馔玉看得心口一抖,侧头对崔渺然小声说道:“虽然我并不怕杀人。但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场景,我还是觉得心里很怕。”
崔渺然努力睁眼去看常乐的方向,她看不太清,只能饱含安慰地拍了拍钟馔玉的肩膀。
许应祈也在看常乐。
常乐的表情很专注,她低头,上方的青色灵气旋转,映照出她脸庞。渐渐地,有其他女性朝她靠近,低声问:“可有我们需要帮忙的么?”
“要热水吗?”
“此处哪里有热水?”
许应祈转头,她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魔族。
魔族瞪着许应祈,说道:“你抓住了我,可以将我送往仙盟,又或是其他地方。”
他的目光闪动,尽可能地为自己寻找一线生机,努力地劝说着许应祈。
许应祈是个剑修,而剑修总是嫉恶如仇又一根筋,他有相当大的把握能从许应祈这里获得生机。
只要他能出去了,那他就可以……
正想着,头颅陡然传来一阵疼痛,是许应祈捏住了他的头。
一股强大的神识如剑一般刺穿了他神识的壁垒,往内里蛮横地深入,钻动,毫无顾虑地翻动他的记忆,去查看他隐匿于潜意识中的记忆片段。
“你,你……搜魂……你……”
魔族的双眼微微上翻,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不可思议与不甘。
你怎么敢搜魂的?
你就不怕就你一人之言,旁人根本不信你的话么?
你到底有什么凭仗,你到底如何敢……
这些想法浮起,又被强硬地压下,魔族的口中流出涎水,双眼泛白,发出荷荷的声响,已经在搜魂术之下成了一具白痴。
许应祈松开了手,她有些嫌弃地变出水法洗净双手。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常乐将孕妇腹中的婴儿取出,又快速地缝合了她的肚子。
她的额上也浸出汗珠,若不是有丹药和灵气,她可不敢这样给人开膛做手术。
缝合的线在丹药的作用下缓缓愈合,常乐有些歉意:“对不起,我的技术不好,你腹上的这条疤痕可能会永久伴随你了。”
孕妇低头摸着自己肚子上的疤痕,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众人,声音虚弱:“我想看看那孩子。”
有人将孩儿递了过来,常乐看了一眼。那孩子灵光圆满,骨骼清俊,是一个有灵根的孩子。
孕妇接过那孩子,她细细地看了眼那孩子,她的眉目柔和,却又在突然之间变幻了神情,举起手来,将那孩子用力摔在地面上。
那孩子再有灵根,此时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婴儿,哪里经得住这样一摔。
顿时血流如注,就此毙命。
常乐也是一顿,她看向那孕妇。
那孕妇双目含泪,双手也在微微颤抖着,抬起头来看着常乐。
她的声音在颤抖:“仙人可,可要杀我?”
常乐摇了摇头:“那是你的选择。”
她说道,又低头看着那孩子,她切开一截袖子,盖在那孩子的尸身上,随后又对孕妇道:“好生保养自己的身体。”
说完,她站起身来,朝着许应祈的方向走去。
身后先是一顿,然后陡然传来嚎啕的哭声。
常乐的脚步也一顿,但她终究没有回头,只是走到了许应祈的身边,看着那个已经变成白痴,神识尽毁的魔族沉默。
许应祈牵起常乐的手,低声道:“出去吧。”
常乐点头,她轻声叹:“这是最轻松的一战,却也是最不轻松的一战。”
前者说的是生理。
后者说的是心理。
她们牵着手走到钟馔玉的面前:“要出去吗?”
钟馔玉摇头:“这些人太惨了,我帮帮他们。”
常乐看向钟馔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方才那姑娘产下的孩子有好灵根。”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灵根,只能隐约察觉他的灵根应是不错。
钟馔玉闻言,扭头看向常乐,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自然明了常乐的意思。
“我们不是牲畜。”
钟馔玉回道。
常乐笑了声:“牲畜另有其人。”
钟馔玉伸手,似乎想要拍常乐的肩头,但又缩了回来,只是道:“你说的对,这些披了人皮的糟心玩意儿。我会查出来的。”
常乐抬起手,朝钟馔玉行了一礼。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分开。
许应祈拉着常乐的手往前,她们来到宗主的身前。宗主努力地抬起眼,他还没有死,只是此刻再没有什么大义,什么为了人族的宏愿,只是低声道:“救我……救我……我还不想死……”
“你当然不会死。”
常乐道,她的声音很是平静。她看到那宗主的眼中顿时爆发出光彩,她低声继续说道。
“决定你生死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不远处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阿蛮的声音响起来:“师父!!!”
常乐抬起头,看到遮掩的光的墙被人蛮横地破坏,阿蛮的身影就随着光亮一并出现。
常乐抬手,挡了挡光,也就在这时候,阿蛮已经冲进了她的怀中,抱住她的腰,抬头看着常乐。
“你们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话音未落,阿蛮就已经被许应祈拉开。
常乐这才彻底看清阿蛮的模样。
她手上有血,身上也有血,不知道是她的还是其他人的,或许两者都有。但是她的目光很亮,很黑,一张圆脸上生动而活泼,看着自己笑。
“我就是太激动……他怎么会在这里!”
阿蛮的傻笑顿时变得扭曲,低头看着宗主,满脸的嫌恶。
常乐道:“特意给你留的。”
阿蛮一愣,她这才察觉到两位师父似乎当真是很厉害的人。
她又一次低头,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宗主,目光闪动片刻,过了许久,她才道:“我不要,但我想很多人都会需要他。”
她说着,转头朝光明处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看向了常乐和许应祈,有些羞涩地喊。
“常姐姐,许姐姐,我们一起去吧。”
此前的那句师父,是她藏在心中许久的话,只是因为情急之下喊出来。而现在她似乎又想起来这么喊并不合适,因而自觉地改了口。
常乐笑了笑,跟在她身后:“走吧。”
她并没有让自己再次改口。
意识到这一点,阿蛮心中有些伤感。
她跟在常乐的身后。
外面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孩子们懵懂又恐惧地缩在一旁,几个缠着红头巾,赤着双足,手持大刀的人站在他们身边。
看到阿蛮后,他们恭敬地喊了声:“统领。”
这句话更让其他孩子颤抖起来,尤其是其中最为年长的那个。
常乐看见他的脸上有一个脚印,大小与阿蛮差不多。他躲闪得尤其明显,甚至不敢去看阿蛮的眼睛。
看起来被阿蛮“教育”了。
常乐想。
空气中传来灼烧的味道,远处的天空被点燃的烟火照亮,不知道是哪一座殿宇被点燃,喊杀声在这里都听得见。
常乐转头看向阿蛮,阿蛮朝常乐眨巴了下眼睛,说道:“外面不好看。你们是随我一起,还是……”
“一起吧。”常乐说道。
阿蛮立时开心起来:“好!”
她大步走在了前方,路过侍从时一顿,说道:“宗主就在下面,已经半死不活了。”
那些侍从双眼顿时一亮,其中两人急忙道:“我去将他绑来。”
阿蛮点了点头。
外面已经成为一片火与血之海。
尚有余力反抗的人在看到被绑在木杆上,形状凄惨的宗主后,顿时失去了战斗之心,四下溃散。
众人欢呼起来,不久后,那些被钟馔玉救治,勉强穿得体面些的男女走出了地宫中。
攻入海沙门的一些人看到了亲人,顿时涌上来,抱头痛哭。
另有些找不见亲人,又或是本就只剩下他们的人,就将仇恨的光芒对准了宗主。
常乐看了几眼,摇摇头,走向远处。
许应祈跟在她的身后。
海沙门是附近最为强大的宗门,所以魔族才会与之联手。
这里勉强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
站在山崖上,可以远眺极远处的那片海,以及海上那永远笼罩的雾气。
或许曾经海沙门的宗主站在这里的时候,也曾遥想过要取代那片雾气,成为这片大地的主人。
常乐静静地看着那片海,还有海上的景,忽道:“快天亮了。”
许应祈点了点头:“是。”
常乐转头:“天亮后,他们又会如何呢?”
许应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常乐转头过去,低声道:“海沙门能得到魔族的帮助,想必其他门派或许也有魔族去接触。”
以人力制造修士,再饰以大义之名,这种诱惑,实在是让人难以抵挡。
“我们还该相信谁呢?”
就如海沙门的宗主,不到生死关头,他根本就想不到自己其实与其他的凡人是一样的,都会被更强大的力量碾压,成为那些人眼中可有可无的羔羊。
那些人必然会肆无忌惮,借助大义之名。
回想起地宫的一幕幕,她甚至觉得有些恶心,想要吐,却又吐不出来的感觉。
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柔软的身体靠过来,是许应祈环住了她的身体,将她往怀中揽。
常乐先是一绷,随即松懈了身子,她听见许应祈心跳沉稳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师姐。”她低声喊了声。
“我在。”许应祈回道。
常乐不知道说什么,许久才道:“对不起,让你多数了那么久。”
拥抱的力度紧了紧,许应祈低头,她看到常乐垂下的眼帘。
她是多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么长的时间。
许应祈小声道:“没关系,你还是回来了。”
只要你回来,那些过往的痛苦就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