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着发酸的太阳穴从妆匣前直起身子,窗纸刚泛起鱼肚白。
昨夜宴席散后,我盯着帐顶数了半宿更声——夏金桂临走前蹭门框的动作总在眼前晃,像根细针扎着后颈。
\"姑娘,\"紫鹃捧着铜盆进来,\"老太太那边传信儿了。\"她声音发颤,\"说是晨起突然昏沉,张太医正瞧着呢。\"
铜盆\"当啷\"砸在地上,温水溅湿了我绣并蒂莲的鞋尖。
我抓过斗篷就往外跑,晨雾裹着冷意往领口钻,可后脊梁却烧得慌——夏金桂的阴鸷眼神、王仁被拖走时酒坛里暗红的酒渍、还有昨夜竹影里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此刻全在脑子里搅成一团。
贾母房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可满屋子药香里裹着股子腥气。
我掀开门帘的刹那,正见张太医缩回搭在贾母腕上的手,花白的胡须随着叹气颤了颤:\"老祖宗这是受了风寒,气血瘀滞。\"他转身写药方,袖口扫过案头的茶盏,我瞥见他指节泛青,像浸在冷水里泡了整夜。
\"林姑娘来了。\"周瑞家的迎上来,眼眶发红,\"老太太烧得厉害,说胡话直喊你名字。\"
我攥着帐子俯下身。
贾母的脸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额角的汗把银簪都洇湿了,原本总梳得整整齐齐的鬓发散成几缕,搭在枕头上像团枯草。
她无意识地抓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手背:\"玉儿...那红绸子...别让他们...\"
我的心\"咯噔\"一沉。
昨夜夏金桂蹭的正是门框上的红绸,那是前日给贾母贺寿挂的。
我抬头看向张太医,他正把药方递给王善保家的,指腹在\"人参\"二字上重重按了按。
\"姑娘?\"紫鹃轻轻扯我衣袖。
我这才发现自己攥得太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我深吸口气,垂眸时瞥见贾母腕上的脉门——青紫色的血管像条小蛇,在皮肤下突突跳动。
这哪是风寒?
分明是郁结攻心,若再用温补的人参...
\"张太医,\"我声音发哑,\"能让我看看药方么?\"
张太医的笔尖顿了顿,抬头时笑得慈祥:\"林姑娘这是信不过老朽?
不过是寻常风寒的方子,当归、黄芪、人参......\"
\"当归性温,黄芪补气,人参大补。\"我重复着,指尖划过纸背的凹痕——这药方的墨迹比寻常深了三分,显然下笔时用了狠劲。
我突然想起回溯能力,昨夜为防变故,我特意留了三次机会。
此刻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房里的光线微微一滞——
张太医的手悬在贾母腕上,这次我看得极仔细:他的食指根本没搭在寸关尺的位置,反而往尺泽穴偏了半分。
那是手太阴肺经的要穴,若按重了能让人呼吸发闷,倒像...像故意混淆脉象!
\"林姑娘?\"张太医的声音拉回现实。
我捏着药方的手发颤,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紫鹃,去把我的医书拿来。\"
\"医书?\"贾政从廊下进来,官靴踩得金砖响,\"林丫头,你何时懂起医理了?\"他目光扫过贾母,眉心拧成个结,\"老太太这病耽误不得。\"
我迎上他的视线:\"舅父,我前日替宝姐姐整理药库,见着本《千金方》。\"我顿了顿,\"再说...若真是风寒,为何老太太的舌苔是暗紫色?\"
房里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响。
王善保家的突然笑了:\"林姑娘这是跟谁学的?
我们张太医可是太医院出来的,能有错?\"她伸手要接药方,我侧身避开,瞥见她袖口露出半截红绸——和夏金桂蹭的那门框上的,是同一种料子。
\"平儿,\"我提高声音,\"你去把老太太今早的药渣取来。\"平儿正站在门边绞手帕,闻言猛地抬头,对上我目光时咬了咬唇,转身跑了出去。
张太医的手指叩了叩桌案:\"林姑娘若信不过老朽,不妨另请太医。\"他收拾药箱的动作太快,铜锁\"咔嗒\"一声,震得案上的茶盏跳了跳——那是方才他碰倒的那盏,茶渍在案上洇成个歪歪扭扭的\"邢\"字。
我的后颈又开始发紧。
邢夫人...原来如此。
夏金桂、王仁、张太医,这线头都往她房里串呢。
平儿抱着药渣回来时,我正握着贾母的手给她顺气。
药渣里混着几截深褐色的根须,我捏起一截凑到鼻端——有股子淡淡的苦杏仁味。\"这是马钱子。\"我举给众人看,\"《本草纲目》里说,马钱子有毒,过量能致人麻痹。\"
\"胡说!\"张太医的脸涨得通红,\"这分明是川穹!\"
\"川穹味辛,马钱子味苦。\"我把药渣递到贾政面前,\"舅父不妨尝尝?\"
贾政的喉结动了动,接过药渣舔了舔,脸色瞬间煞白:\"确实是苦的。\"他转身盯着张太医,\"你当我们都是傻子?\"
王善保家的突然挤过来,一把打翻我手里的药渣:\"肯定是煎药的小丫头弄错了!
老太太金贵身子,张太医哪能...\"
\"够了!\"我拔高声音,\"张太医把脉时根本没搭寸关尺,倒像故意扰乱脉象。\"我看向贾母,她烧得迷迷糊糊,可手指还紧紧攥着我,\"老太太这病,是急火攻心,该用凉血清心的药,不是大补。\"
房里突然静了。
窗外的麻雀扑棱着飞过檐角,瓦当上的霜簌簌往下落。
张太医的嘴唇抖得厉害,药箱\"当啷\"掉在地上,里面滚出个小瓷瓶,我瞥见瓶身贴着\"麻沸散\"的标签——这哪是太医院的正经大夫,分明是江湖骗子!
\"林丫头,\"贾政声音发哑,\"你...你怎么懂这些?\"
我望着贾母皱成核桃的脸,喉咙发涩:\"因为我不能再让老太太受委屈了。\"我转向张太医,\"你是谁派来的?
邢夫人?
还是夏家?\"
他猛地后退两步,撞翻了炭盆。
火星溅在王善保家的裙角,她尖叫着拍火,可目光却往门外飘——那里,邢夫人的翠云湘妃竹轿正往这边过来,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只戴翡翠护甲的手。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这局,才刚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