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没亮就醒了。
紫鹃捧着青缎妆匣进来时,我正对着铜镜理鬓角的珍珠流苏。
镜中倒影里,我指尖捏着那枚翡翠镯子——昨日塞给宝钗的那只,此刻正躺在妆匣最上层。
她今早特意差莺儿送回来,说\"有林妹妹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姑娘,\"紫鹃压低声音,\"贾芸在角门候着,说外头的人都往正厅去了。\"
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
寿宴的紫檀圆桌该是摆开了,十二盏琉璃灯在廊下折射出暖黄光晕,映得贾母鬓边的红宝石发簪闪着碎光。
袖中那叠证据被体温焐得发烫,我摸了摸,确认火漆封得严实——这是贾芸熬了三夜,从当铺账房、牙行契纸里抠出来的线头,每一页都浸着墨香,也浸着薛家被算计的血。
\"走罢。\"我扶着紫鹃的手起身,月白缎子裙裾扫过青砖,\"老太太该等急了。\"
正厅里果然热闹。
贾母坐在主位,身边堆着各色寿礼,刘姥姥举着个描金漆盒正说\"这是乡下新晒的枣泥\",王夫人在廊下指挥小丫头布菜,偏厅里传来宝玉和湘云划拳的笑闹。
我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西首——王仁正夹着薛姨妈的肩说话,夏金桂倚着柱子剥瓜子,红指甲在青瓷碟上敲得脆响。
\"林丫头来了!\"贾母招招手,\"快坐我身边,昨儿你说要给我挑的琉璃灯,可带来了?\"
我在贾母下首坐定,余光瞥见王仁的视线扫过来,又飞快移开。
夏金桂倒是笑盈盈的,端着茶盏凑过来:\"林妹妹这裙子颜色真素净,倒像我家院里那株白牡丹。\"
\"夏姐姐好眼力。\"我端起茶盏抿了口,\"我这料子是扬州来的,说是用晨露浸过七七四十九天。
不过......\"我顿了顿,\"倒不如薛家的云锦有名。
听说薛大哥哥新接了宫里的绣活,宝姐姐还说要给老太太绣件百寿图?\"
\"咳!\"王仁突然呛了茶,帕子掩着嘴直咳嗽。
薛姨妈的手在桌下攥成拳,指节泛白——我早让贾芸打听过,王仁最近正逼薛家拿云锦铺子做抵押,说是要\"帮着周转\",实则是要吞了薛家最赚钱的生意。
贾母果然被勾出兴趣:\"云锦铺子?
我记得你姨母说过,那是你薛伯父当年跑了三趟苏杭才盘下的。\"
\"正是。\"我从袖中摸出张契纸,\"前儿宝姐姐拿账册给我看,说铺子里这个月进项少了三成。
我原以为是绣娘手生,可贾芸去当铺转了转......\"我将契纸推到贾母面前,\"您看这当票,'薛家云锦十匹,抵银五百两',当票日期是半个月前——可宝姐姐说,铺子里半个月前根本没出过十匹云锦。\"
厅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王仁的脸刷地白了,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夏金桂的瓜子壳\"簌簌\"落了满地,她强笑着去捡:\"这......这许是底下人手脚不干净......\"
\"不干净的是当票上的章。\"我又抽出张纸,\"贾芸跑了趟顺天府,查了当铺的备案——这章是假的。
真章在谁手里?\"我转向王仁,\"王舅老爷,您上个月是不是去了趟当铺?\"
王仁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花几。
牡丹花瓣扑簌簌落了他满头,他扯着脖子喊:\"你血口喷人!
我......我是去帮你薛姨妈收账!\"
\"收账?\"我冷笑着摊开第三叠纸,\"这是牙行的流水单,您让夏家的人假扮成债主,说薛家欠了三千两。
可宝姐姐翻了老账,十年前薛家和夏家的银子早结清了。
您拿假当票逼薛家抵押云锦铺,再让夏家'低价收购',这算盘打得......\"我望向贾母,\"比戏文里的奸臣还响。\"
贾母的手指重重叩在桌案上,震得茶盏跳了跳:\"传赖升家的!
去把王仁的箱子抬来,我倒要看看他收了夏家多少好处!\"
王仁\"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撞得青砖直响:\"老太太明鉴!
是夏金桂撺掇的!
她说薛家没了男人,正好......\"
\"你放屁!\"夏金桂尖叫着扑过来,金镯子刮过我的手背,\"是你说林丫头好欺负,说老太太偏疼她,我们只要......\"
\"够了!\"贾母拍案而起,\"赖升!把这两个东西捆了送官府!\"
我望着王仁被拖出去时踢翻的酒坛,酒液在青砖上洇成暗红的痕。
宝钗突然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全是汗:\"林妹妹,我......我想趁这机会说说账房的事。
老太太,要是各房的账都明明白白......\"
\"好!\"贾母抹了把眼角,\"就按宝丫头说的办。
林丫头,你帮着你宝姐姐,往后这府里的账......\"
\"老太太!\"小丫头突然从廊外跑进来,\"夏家的马车停在门口,说要接夏姑娘回去!\"
夏金桂猛地抬头。
她原本精心描的眉尾耷拉下来,眼尾却翘得厉害,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我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慌乱,只有阴阴的光,像冬夜里结了冰的井。
\"让他们等着。\"贾母挥挥手,\"等官府的人来了,一并送夏家去!\"
厅里又热闹起来。
刘姥姥拉着我的手直夸\"姑娘比戏文里的诸葛亮还能\",宝玉举着酒壶要敬我,宝钗红着眼眶往我碟子里夹桂花糕。
可我的视线总往门口飘——夏金桂被押下去时,指尖悄悄蹭过门框上的红绸,那动作太轻,像在划什么记号。
\"林妹妹?\"宝钗推推我,\"老太太问你想吃什么。\"
我笑着夹了块鹿肉,可喉头像塞了团棉花。
窗外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吹得琉璃灯晃了晃,暖黄的光里,我仿佛又看见昨夜晃动的竹影——原来不止王仁,夏家的手,早伸到贾府门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