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我已起身。
紫鹃捧着铜盆进来时,见我正对着妆镜理鬓角,镜中人影面色如常,倒把她吓了一跳:\"姑娘往日总要赖半刻时辰的,今儿怎起得这样早?\"
我捏着螺子黛的手顿了顿。
昨夜那封匿名信在烛火里蜷成黑蝴蝶的模样,此刻还在我心口烧着。\"想出去走走。\"我将眉笔搁在妆奁里,\"园子里桂花开了,总闻着比屋里的香。\"
紫鹃要跟,被我拦住了。
穿过沁芳闸时,晨露沾湿了湘妃竹的裙角,竹叶上的水珠簌簌落进石径,倒像有人在暗处轻轻叹息。
我沿着抄手游廊往蘅芜苑方向走,心里却在翻江倒海——王仁那起子人,原以为不过是市井泼皮的手段,如今竟敢递恐吓信,倒像是背后有人撑着腰。
\"林姑娘。\"
冷不丁的唤声惊得我抬眼,却见贾芸从假山后转出来,青布小帽压得低低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油糕。
他见我盯着那油糕,耳尖一红:\"方才在柳嫂子那儿讨的,想着姑娘爱吃甜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绕开他手里的油糕,\"可是有新消息?\"
贾芸立刻收敛了笑意,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昨儿夜里我跟着王仁的小厮去了城西破庙,他们跟几个穿短打的碰了头。
这是从那墙缝里抠出来的,像是夏家的信。\"
我展开信纸,墨迹未干的\"薛蟠纵奴伤人\"几个字刺得眼睛疼。\"好个夏金桂,倒会借刀杀人。\"我将信纸叠好收进袖中,\"你做得很好。\"
贾芸挠了挠后颈:\"姑娘说过,要把证据攥得铁紧。
我昨儿还在他们酒里下了点蒙汗药,那几个地痞醉得人事不省,我趁机翻了他们的包袱——\"他突然压低声音,\"里头有把短刀,刀鞘上刻着'忠顺王府'的暗纹。\"
我的指尖猛地一颤。
忠顺王府?
上回宝玉提过,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曾到贾府寻人,说是蒋玉菡送了茜香罗汗巾,如今这刀......
\"我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晨雾里的桂香突然变得刺鼻,\"你且回去,午后到我房里来,有新计要商量。\"
贾芸应了,转身时青衫角扫过假山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影里,只觉后颈发凉——原来这潭水比我想的更深。
忠顺王府为何要掺合薛家的事?
是冲薛蟠,还是冲贾府?
回潇湘馆时,紫鹃正蹲在廊下喂鹦鹉,见我回来忙迎上来:\"姑娘可算回来了,宝姑娘刚差莺儿来说,午后要过来议事。\"
午后的阳光透过碧纱橱斜斜照进来,薛宝钗穿着月白缎子袄,腕上的金镯子在案几上碰出轻响。\"林妹妹,\"她将茶盏推到我面前,\"昨儿我让人查了夏家的账,他们在苏州的布庄欠了漕帮三千两银子,王仁替他们作保,说等薛家娶了金桂,就拿薛家的田契抵......\"
\"所以他们急着要搞臭薛蟠的名声,好逼薛姨妈就范。\"我接过她递来的账册,翻到最后一页,\"宝姐姐可知忠顺王府?\"
薛宝钗的茶盏顿在半空:\"忠顺王府?
上月我哥哥在冯紫英的宴会上,跟他们的小王爷起了争执......\"她突然住了口,\"林妹妹,你莫不是......\"
\"正是。\"我将贾芸得来的短刀暗纹说了,\"王仁背后站着忠顺王府的人,我们若要动手,得先断了他们的爪牙。\"
贾芸这时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锦匣:\"姑娘,这是我让铺子的老伙计仿的账本,跟夏家那本一式一样。\"
我打开锦匣,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本账册,连边角的磨损都分毫不差。\"好。\"我将账本推给薛宝钗,\"明儿是老太太的寿宴,园子里人多眼杂。
宝姐姐带着这些账本去跟薛姨妈说,就说夏家的账有问题;贾芸你带着人盯着王仁,若他要往忠顺王府送信......\"我顿了顿,\"截下来。\"
\"姑娘,\"贾芸突然抬头,\"要是他们狗急跳墙......\"
\"跳得越高,摔得越狠。\"我指尖叩了叩案几,\"我倒要看看,他们敢在老太太的寿宴上动什么手脚。\"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莺儿的声音:\"宝姑娘,薛大太太派人来接您,说是家里有急事。\"
薛宝钗的脸色瞬间发白。
她攥着帕子站起来时,金镯子在腕上晃得厉害:\"我......我去去就回。\"
我跟着她走到廊下,见薛姨妈的马车已经停在沁芳闸边,车夫正不耐烦地甩着鞭子。
薛宝钗上马车前回头看我,眼里泛着水光:\"林妹妹,我娘说......说这事儿太危险......\"
\"宝姐姐。\"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你若想退,我绝不拦着。
可你若想留......\"我从腕上褪下那只翡翠镯子,塞进她手里,\"这是我母亲给的,当年她教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如今送你镇镇胆。\"
薛宝钗捏着镯子的手指微微发颤。
马车夫又甩了声鞭子,她突然转身往回跑,发间的珍珠步摇撞得叮当响:\"莺儿,去回了太太,就说我要陪林姑娘给老太太挑寿礼,晚些再回去!\"
她跑回来时,鬓角的碎发沾着细汗,眼睛亮得像星子:\"林妹妹,我娘从前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你让我知道......\"她吸了吸鼻子,\"有些事,总得有人站出来。\"
我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突然涌上热意。
晨雾里那丝凉意早散了,此刻连风里的桂香都带着暖意。
傍晚时分,我站在廊下看紫鹃收晒的帕子。
远处传来小丫头们的笑声,说老太太的寿宴要搭十二盏琉璃灯。
我摸了摸袖中那叠证据,只觉掌心发烫——明日,该是他们收网的时候了。
月上柳梢头时,我在案头铺开信纸,给京城的周瑞家的写了封信。
火漆封好的刹那,窗外的竹影突然摇晃起来,像是有人在暗处窥探。
我望着那晃动的竹影笑了笑,将信交给等在门外的小丫头:\"连夜送出去,务必赶在明晨前到。\"
明日,老太太的寿宴上,该让某些人看看,什么叫做\"机关算尽太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