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在云层中酝酿了数万顷。
元闻苦盘坐在万山林最高的峰巅,青衫早已被罡风撕成碎片,露出下面若隐若现的龙鳞。
那些鳞片泛着金光,每一片都刻着无人能解的符文。
他的长发在风中狂舞,发梢结着冰晶,而头顶的天空正在裂开。
第一道雷落下时,护体大阵灰飞烟灭。
那雷是紫色的,比神界最老的紫晶还要纯粹,比九幽之下的冥火还要暴烈。
它劈下来的姿态不像天罚,倒像一柄蓄谋已久的剑,带着三界六道所有未偿的因果,直刺元闻苦的眉心。
疼痛是什么?
元闻苦的意识在雷光中碎裂又重组。他看见自己的左臂化为焦炭,看见胸口的龙鳞剥落如秋叶,看见数百百年来苦修的灵力在经脉里沸腾蒸发。
但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苏醒,脊椎在拉长,尾椎骨刺破皮肉,某种古老的力量正顺着血脉逆流而上。
第二道雷接踵而至。
这次是金色的,像融化的太阳直接浇在头顶。
元闻苦的瞳孔竖成一线,视野里只剩下灼目的光。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的不是惨叫,而是龙吟。低沉的,让方圆万里的飞禽走兽同时伏地颤抖的龙吟。
记忆碎片在电流中浮沉。
元闻苦看见自己站在问心峰山顶,看着护山大阵那道横贯天穹的裂痕。
宗门被剿杀时,护山大阵破碎的声音像一万面琉璃镜同时炸裂。
百年来庇护太和玄宗的护山大阵此刻正化作漫天光雨坠落。每一粒光点都是一道破碎的符文,它们飘散的样子,像极了那年冬夜陆掸子放飞的天灯。
“问艺峰失守!”
“问药峰陷落!”
传音符在耳边接连爆开,每个消息都带着血腥味。
元闻苦的指尖掐进掌心,龙鳞在皮下若隐若现。
他看见护山灵兽的尸骸压在断龙石下,看见藏经阁的朱漆匾额在火中卷曲,看见那些穿着青色衣袍的年轻弟子们,像麦子一样倒在剑光里。
“闻苦师弟!”问剑峰师姐聚义的声音穿透混乱。“带弟子从主山密道走!”
密道。
元闻苦机械地重复这个词。
青玉石板在脚下震颤,护山大阵彻底崩解带来的灵压飓风,将他的长发吹得狂舞。
家没了。
“师姐您呢?”元闻苦听见自己问。
聚义没有回答。
老妪只是将承载宗门遗物的玉佩塞进他怀里,玉佩上还沾着血。
元闻苦突然明白过来,喉咙里涌上铁锈味。
他想怒吼,想质问天道为何如此不公,但最先冲破唇齿的却是一声龙吟。
低沉的,悲怆的,震得周围瓦砾簌簌落下。
记忆碎片在灵压风暴中翻飞。
陆掸子踮脚把长老玉冠戴在自己头上时狡黠的笑。她偷偷在丹药里多加了甘草被他发现时的窃笑。
“小师弟!”聚义一掌拍在他后背。“走!”
这一掌带着挪移诀的力量,元闻苦感到空间开始扭曲。
但在完全被传送走前,他撕开了空间裂缝。龙化的右手鲜血淋漓,却牢牢抓住了主山的岩壁。
不!
这个音节在他脏腑间震荡。不是拒绝死亡,而是拒绝这样的生。
弟子们正在向密道集结。
最小的那个才十二岁,昨天刚学会御剑,现在满脸是泪地拽着师兄的衣角。
元闻苦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他们身上,一个正在龙化的,狰狞的影子。
但他知道,他们看见的依然是那个总在晨课时总给每人一块点心的闻苦长老。
“带他们走!”元闻苦把玉佩塞给陆掸子,陆掸子惊恐地发现玉佩上沾满了血。
被围剿时,陆掸子正在元闻苦的禁室之中偷看元闻苦那颗蛋。
主山钟声响起,她于直觉催促下带走了它。
元闻苦回身,追兵的剑光已经刺破云层。他脊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玉石俱焚!”
这是太和玄宗禁术中的禁术,是开山祖师刻在镇宗碑背面的最后手段。
以丹田为引,修为为媒,将毕生修为在一息间点燃。
元闻苦结印的手势很稳,像当年教陆掸子画阵时一样稳。
追兵的第一波剑雨落下时,元闻苦彻底龙化了。
不是优雅威严的青龙,而是一条支离破碎的、浑身浴血的龙。
玉石俱焚诀的火焰从每个鳞片缝隙里喷出,将天空染成血色。
“快走!”他扭头对密道口的弟子们吼,声音已经不像人声。
孩子们在哭,但他听不见了。
火焰烧穿了耳膜,烧穿了识海,烧得数百年的记忆沸腾翻滚。
包括他没来得及答复拂尘的情意。
爆炸从龙尾开始。
每一寸血肉都化作纯粹的能量风暴,骨骼碎成千万片淬毒的利刃。
元闻苦感到自己在扩散,像一滴墨落入清池,像一粒星火坠入荒原。
痛苦吗?当然。
但比痛苦更强烈的是那些突然清晰的画面。
陆掸子带着弟子们钻进了密道,护山神兽的幼崽被某个弟子抱在怀里,承载着宗门遗物的玉佩上的血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
最后的爆炸发生在心脏位置。
逆鳞所在之处。
元闻苦的视野彻底黑暗前,看见自己的龙珠飞向了东南方,陆掸子离开的方向。
陆掸子似乎在挣扎着回来,又被拾遗一把拉回。
黑暗吞没了一切。
第三道雷是黑色的。
它劈下来时没有光,只有纯粹的虚无。
元闻苦的右眼爆开了,龙血还没流出就被蒸干。
他的意识开始涣散,看见自己躺在血泊里,看见陆掸子将他破碎的魂魄缝回躯壳,看见她嘴角溢出的血落在自己脸上,比泪更烫。
“拂尘……”龙化的声带吐出这三个字时,第四道雷已经成形。
它在云层中盘旋,不是一道,而是一万道细雷编织成的网,每一根雷丝都闪着青白色的光,像命运女神手中的纺线。
元闻苦知道自己必须撑过这道雷。
可数百年的修为在真正的天劫面前不过是孩童堆的沙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