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的人声渐散,顾云舟踏进君子轩。
不同于正堂的繁华热闹,这座独立的院落清幽得不似人间。
沿路是几竿翠竹挺拔,几丛不知名的杂花开得恣意,一道活泉引来的溪水淙淙流过廊下。
水生是顾云舟的近身小厮,生得机灵。
见主人进院,立刻手脚麻利地打开静室的门窗通风,又赶紧去小茶房提了刚烧滚的山泉水来。
静室如其名,布置极简,一桌,一椅,一架书,壁上挂着一幅写意山水。
窗外便是那几竿修竹,风吹竹叶,沙沙作响。
顾云舟在竹制的软榻上靠坐,合着眼,面上有淡淡的倦色。
长途跋涉加上午宴的应酬,即便是他,也感到了些微疲惫。
水生轻手轻脚地奉上热茶——是最普通的炒青,热气氤氲。
“爷,歇会儿吧。”水生低声说,“刚才长兴哥还在外头说呢,这趟回来真悬,过南岭那片险滩时,船差点触礁!”
顾云舟合眼轻“嗯”,抿了口苦涩的茶,唇边勾起一丝冷峭。
差点撞稀烂?
呵,分明是劫财害命。
若非早有防备留了后手,倒真要叫人如意一场。
这点风波,不过寻常。
水生不敢吱声,侍立一旁,看竹影在地砖上摇晃。
“李姨娘的事…”顾云舟忽然开口,眸色如寒潭深水,“府里传开了?”声音不大,却压得静室更沉。
水生一激灵,躬下身子:“是!都知道了。二小姐她…当时瞧着不太好。”
“你去重点检查李姨娘那些疑似从安平带来的物件”
顾云舟没再说话,了然起身走到窗前,指尖刮过冰凉的窗棂。
李妙娘…一个仗着肚皮兴风作浪的贱妾而已。
烦的是留下个小麻烦。
顾寒知那张小脸强撑的笑,还有…
顾云舟脑海中闪过寒知落泪时细微颤抖的模样,单薄的肩,仿佛蝴蝶骨都能硌得人心头发痒。
“水生。”
“小人在。”
“去,把书案上那柄小叶紫檀嵌象牙的算盘给二小姐送去。”
顾云舟指尖在窗沿叩了叩,
“就说,瞧她算账辛苦得紧,这小巧玩意儿拿去…解闷,权当陪嫁。”
水生正待答应,又听主子声音沉缓补了一句,字字清晰如冰珠落地:
“另外……让长兴从暗卫里拨两个稳妥嘴紧的,乔装去安平。”
顾云舟眸底掠过一丝寒意,“细查李姨娘过往经历。
任何与她沾边的旧事、旧人——无论死的、活的、夹缝里苟延残喘的——都给爷……挖出来。
记着,手脚干净,用生面孔。”
水生一个趔趄,心头剧震,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喏!小人明白!定办得妥帖!”
水生退下,风声簌簌又成了唯一响动。
顾云舟缓缓走到搁着凉水盆的架子旁。
修长的手指浸入冰凉的水中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净手,亦是静心。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迅速冷却了心中那一丝因想起某个名字和某个身影乍然掀起的,那丝暴虐的、想把那份伶俐彻底揉碎的掌控欲。
指尖的微凉,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这方寸天地间的绝对平静。
他垂眸看着水中微微荡漾的指节倒影,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知知…你且乖些。
..................
顾府账房里,算珠拨动的清脆声响密集如雨。
顾云舟端坐主位,一袭鸦青色直裰衬得他面如冠玉,修长的手指正划过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墨字。
对面须发花白的老账房王先生,正手下生风。
“王先生辛苦了,”
顾云舟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许,
“这半年的账目清晰分明,各铺子营收稳中有升,先生老成持重,实乃我家柱石。”
王先生心头熨帖,拱手道:“大郎君在外奔波才叫辛苦!”
心下却是一凛:少东家这毒辣眼力,半点空子钻不得,比那莽撞表少爷强出千里远。
顾云舟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内宅开销”一项,指尖在“描金彩漆拔步床定金·两具”那一行停住。
“寒知妹妹与田妹妹的拔步床都定下了?”
他随口问道,语气随意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
“是,老夫人亲自吩咐,选的上好花梨木。” 王先生忙答。
顾云舟“嗯”了一声,合上账本,唇角弯起无懈可击的弧度:
“节礼单子劳您费心,午后长庚来取。我去瞧祖母。”
身影挺拔如松,消失在月洞门外。
王先生望着空门,松口气,擦了擦额角虚汗。
“啧,东家这身威压,麒麟儿名不虚传。”
算盘珠子都跟着他脚步乱颤。
正院檀香缭绕,老夫人捻着佛珠听嬷嬷碎嘴,见顾云舟进来,老脸笑成菊花:
“远哥儿回了?都安置妥当?”
“祖母安好,万事皆顺。”
顾云舟温顺落座,接过茶盏。
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眼底一丝狩猎般的幽光。
“王老那边账目清朗。只是…瞧见给寒知妹妹和田妹妹定了拔步床的定金?”
老夫人“唔”一声:“女儿家出门,体面是头等。
田丫头自有她父母添妆,咱顾家意思意思便罢,总不能让人家连嫁妆都指望咱白嫖去。
至于寒知丫头——”
笑意稍敛,语气转硬,“多贴她些!
杨家是清贫,可杨父好歹是个夫子,那杨子臣眼看就是秀才,两年内中举怕也八九不离十。
铜臭再多,抵不上读书的清贵!
咱家这叫广结善缘,往后自有好处。
她嫁妆厚,过去了夫家才不敢轻慢。”
顾云舟垂眸听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沿。
多贴些?
他脑中飞快盘算着祖母言语中传递的信息:
顾家看好杨子臣的潜力,愿意提前投资。
而给陈田儿体面但不包办,则是对陈家的一种含蓄态度
——别指望顾家当冤大头全掏了。
“祖母思虑周全。”他温声道,旋即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
“只是孙儿看寒知妹妹恹恹的,……这丢了生母,女儿家心中郁结也是常情。
孙儿想着,是不是着人再细细寻访一番李姨娘的下落?
她一个弱质女流,在外总是不好……”
“寻什么寻!”
顾老夫人猛地一拍桌子,佛珠串子啪嗒一声砸在桌上,脸上温情尽褪,只剩下刻骨的鄙夷与怒意,
“那个不知廉耻的贱婢!
卷着你爹给的金银细软,还闹得满城风雨!
寻她?寻回来也是丢人现眼,污了我顾家脸面!”
老夫人气得胸口起伏:“你回去告诉寒知,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从今往后,就当她没那个娘!
让她安心备嫁,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疼她一场,她也得识大体,顾全顾家的体面!”
顾云舟“神色凝重”,连忙恭声:
“祖母息怒,是孙儿糊涂了!
这等家门丑事,自当捂紧,绝不能再污了家里清净!
孙儿这就去劝寒知妹妹,定让她明白您苦心。”
他垂下的眼帘里,精光一闪而逝
——李姨娘私奔卷财的污名,在顾家这儿,算是彻底焊死了。
这倒省了他许多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