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尘埃落定后不久,康熙的旨意明发各宫及宗室府邸:
大阿哥胤禔赐嫡福晋为伊尔根觉罗氏,惠妃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脸上难掩得色。
太子胤礽赐嫡福晋为石文炳之女瓜尔佳氏 (太子妃),辅政大臣之孙女,身份贵重无匹。
侧福晋李佳氏同时赐下。
婚期定于当年秋日。
三阿哥胤祉赐嫡福晋为董鄂七十之女董鄂氏,荣妃亦是满面春风。
四阿哥胤禛赐嫡福晋尚书米思翰之女富察氏,乌拉那拉氏,则被指给了克勤郡王岳托系世子纳尔苏。
圣旨发布的风波尚未平息,宫闱重心瞬间转移。
皇贵妃佟佳氏在心力与病体的双重煎熬下,终是彻底倒下,病势如山倒,药石罔效。
康熙终究还是来了。
承乾宫内药气弥漫,曾经明丽的殿堂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佟佳氏躺在重重锦褥之中,呼吸微弱,脸庞灰败,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康熙明黄色袍角时,骤然燃起最后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皇上……”她气若游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穿透生命之壁的哀鸣,
“……臣妾,时日无多了。”
康熙在榻前锦凳坐下,眉宇紧锁,神色是惯常的凝重与深沉下的关切,然而这关切背后,是无法掩藏的帝王权衡。
佟佳氏积攒起最后的力气,枯瘦冰冷的手指死死抓住康熙的袖摆,如同抓住世间最后一根稻草,泪珠无声滚落,浸润着无尽的哀恸:
“求您……看在臣妾侍奉多年……看在死去的皇八女份上……允臣妾……最后一个心愿……”
康熙喉结滚动,低声道:“你说。”
“胤禛……胤禛……求您……”
佟佳氏喘息着,每一个字都用尽了性命,
“……将他玉碟……改在臣妾名下……就当……就当是皇八女……留给臣妾的慰藉……臣妾走后……只有这一个念想……”
殿内死寂一片。
康熙沉默了。
这沉默比窗外寒风更刺骨。
他覆上佟佳氏冰冷的手,声音艰涩:
“别胡思乱想。你……你会好的。
朕已命钦天监择吉日,册你为皇后!
你便是大清名正言顺的皇后!
会好起来的!”
他的承诺,带着至高无上的尊荣,却没有给予她最需要的那个关于“儿子”的允诺。
那“册你为皇后”的声音,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对一个将死之人最华丽也最空洞的祭奠。
佟佳氏眼底最后的光,在那句“册你为皇后”后,如风中残烛,无声地、彻底地熄灭了。
她缓缓阖上眼,抓着康熙衣袖的手指,一点一点,无力地滑落。
册后大典以惊人的速度操办,却又简化到近乎仓促。
佟佳氏身着皇后的朝服,被人搀扶着在册封大典上完成了象征性的仪式,接受朝贺,那华服下的躯体已是摇摇欲坠。
仅仅三日后。
承乾宫哀声四起。
大清的第三位皇后——佟佳皇后,薨逝于冰冷的凤榻之上。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握着康熙的手,哀求道:
“臣妾……别无他求……只求……只求别因臣妾耽误了阿哥们的终身……让胤礽、胤禔、胤祉……该大婚便大婚……该……该……开枝散叶便开枝散叶……莫要……为我守孝……耽搁了他们……”
她至死念念不忘的,还是胤禛。
皇后的丧仪极尽哀荣。
在哭泣哀悼的皇子、命妇、宗室群中,有一个身影跪得笔直,几乎僵冷。
胤禛,虚龄十六(周岁约十五),按照清廷规矩,早已过了需生母亲自抚育的年纪。
他的生母德嫔乌雅氏在远处角落垂泪,怀中紧搂着她幼小的七公主,五公主则养在太后寿康宫。
德嫔的目光,带着母亲的煎熬,无数次试图穿透哀戚的人群,落在那挺直冰冷的少年背影上。
她看着儿子一丝不苟地行着繁琐的丧礼,跪叩、上香,神情是超出年龄的肃穆与隐忍的哀戚。
她知道胤禛对佟佳氏的真挚情感。
她想靠近他,递一碗热汤,披一件衣袍,哪怕唤一声他的名字……
然而,每当她脚步微动,或眼神流露出过多关切,便有佟佳皇后的心腹老嬷、或是康熙指派照看胤禛礼仪的严肃内侍,投来无声却充满威压的目光。
那目光清晰地界定着母子之间的距离
——他是佟佳皇后的养子,是尊贵的皇子,正处风口浪尖;
她算不上高阶嫔妃嫔妃,是生育过他的女人,仅此而已。
在皇家冰冷的规制面前,血脉相连也必须让位于政治身份与此刻特殊的“嫡子”身份。
胤禛跪在灵前,似乎对身后生母的目光毫无所觉,也未曾回头。
他那被风霜冻得微红的耳朵,却在那熟悉又遥远的温软目光投注而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动。
他垂着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有对佟额娘逝去的巨大悲伤,或许也有对生母那无声注视的微末感触,但更多的,是一种过早面对权力与生死而凝聚出的、超越年龄的冷硬与孤绝。
他将这份孤绝,化作了灵前更深的沉寂与更挺直的脊梁。
佟佳氏的死,如同一颗巨石投入朝堂与后宫的深潭。
她带走了一个渴望母亲身份的灵魂,也留下了一道在少年胤禛与生母之间愈发森严的界限,更留下了一个亟待填补的后宫权力真空。
而对于乾清宫那位至尊帝王而言,短暂的悲伤之后,权力的棋盘将重新布局。
而此前纯亲王府内,隆禧听闻此讯,只是揽紧了身边难得安静下来、目光若有所思的尚寒知,低沉道:
“宫里的天,又变了。”
尚寒知依偎着这温暖的胸膛,心底却响起一声只有自己能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