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内室暖阁,檀香清幽,却掩不住一丝物是人非的清冷。
自太皇太后仙逝,太后于此静心礼佛,愈发沉静少言。
今日为几位适龄阿哥挑选福晋,才添了几分人声,但比起往昔盛况,终究寂寥了几分。
暖阁正堂,太后端坐主位罗汉榻,仪态端方,目光温和中自带威仪,虽言关切儿孙婚事,眉间仍萦着化不去的淡淡倦意。
下首两侧乌木绣墩上,妃嫔依序列坐:
太后右手下首第一位:皇贵妃佟佳氏。
明丽无匹的宫装下,是脂粉也盖不住的深深疲惫与蜡黄底色。
她坐得极稳,肩背挺直如松,那是掌管六宫威仪刻进骨子里的习惯,然而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深处,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倦怠和一丝被痛楚浸透过的空洞。
当尚寒知随裕亲王福晋进来时,佟佳氏的目光终于凝聚了一丝真实的光芒,极其缓慢地从尚寒知身上滑过。
那道目光沉重得像浸了水的铅,带着洞悉一切的麻木了然,一丝看透红颜枯骨的荒诞惊异,一股混杂着对鲜活生命体的复杂审视,最终都沉淀成一种近乎灰色的
……茫然?
不,在那灰色之下,是燃烧殆尽前的最后一点不甘火苗,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前对另一个女子拥有她无法企及之物的本能探询和……几不可察的悲悯。
佟佳氏下首及对侧: 依次坐着温僖贵妃钮祜禄氏、宜妃郭络罗氏、惠妃纳喇氏、荣妃马佳氏。
温僖贵妃仪态雍容,目光看似落在虚空,实则将场上动静尽收眼底;
宜妃拈着帕子,眼波流转间饶有兴致地打量场中,但是不敢神情太过放纵,沾染了些许小心翼翼;
惠妃则身体微倾,目光灼灼地逡巡着每一位入内的秀女,事关长子胤禔,她最为焦灼,但偶尔瞥向佟佳氏时带上了一层敬畏的疏离;
荣妃神情温婉,带着母亲应有的关切,但比起惠妃少了急切。
较远处及末位: 僖妃神思似有游离,德嫔乌雅氏则如隐形,靠后、垂首,紧紧攥着膝上的绢帕,几乎连呼吸都放轻。
四阿哥胤禛年幼,赐婚尚早,她在此不过是应个卯,被皇贵妃无形威势压得不敢有丝毫越矩。
同列末座的,还有恭亲王常宁福晋等几位宗室福晋,看向佟佳氏的眼神带着掩不住的惋惜和一种对待易碎品的谨慎。
裕亲王福晋西鲁克氏递来的眼神更为深沉肃穆——不仅仅是稳住尚寒知,更包含了对这满室无声绝望的警示。
尚寒知垂目敛息,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她感觉坐在佟佳氏阴影笼罩的边缘,仿佛能直接闻到生命流逝的冰冷气息。
空气沉重得宛如凝固的蜜蜡,仅剩檀香一丝丝流动。
太后微不可闻地清了清喉咙,声音带着抚慰的意图:
“时辰差不多,开始吧。
皇贵妃熟知章程,你来主持。
西鲁克氏、寒知,你们……也帮着看看。”
“看”字加了斟酌的停顿。
佟佳氏微微颔首,颈项的线条在锦缎衣领下显得过于纤弱。
她动作略显迟缓地直了直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耗费着巨大的精神。
目光再次拂过低眉顺眼的尚寒知,看到那张充满生气的青春面庞与她惶恐姿态形成的反差,佟佳氏眸底深处那片空洞的死海,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激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也许是艳羡,也许是讽刺?
旋即化为更深的麻木。
声音响起,失去了往日的清越,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喘息:
“引秀女入殿。”
这指令带着耗尽气力的疲惫感。
内监尖利悠长的唱名声穿透暖阁。
殿门微启,一阵清风带着室外的微凉涌入,垂珠帘幕轻微响动。
一队队身着浅色旗装、梳着小两把头、屏息垂目的秀女,如一道道浅色的水流,悄无声息地踱步进来,按序屈膝行礼。
流程刻板进行。介绍家世、品貌,偶有妃嫔低声议论。
惠妃最为投入,目光焊在秀女身上,但每每新秀女入列,她总会下意识地看一眼佟佳氏的反应。。
宜妃时而点评一句“衣裳颜色倒是鲜亮”。
温僖贵妃审视的目光中夹杂了对佟佳氏强撑精神的担忧。
佟佳氏本人只是机械式地点头或沉默,只在惠妃急切询问大福晋人选时,才提点一两句家族渊源、品性教养之类的话语,声音低沉而缺乏生气。
她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在被一点点抽走。
西鲁克氏和尚寒知的戏份精简至极
——只在佟佳氏或太后偶尔投来目光征询时,指着面前名册上的某处,低声道一句极其“标准”的评语:
“此女家世清白”、“册记其性情温婉”、“族中有贤名”……
标准得像从同一本教材里背出来的答案。
在一段过于冗长、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后,佟佳氏的目光又一次缓缓聚焦在尚寒知身上,那目光因疲惫而浑浊,却偏偏带着一股奇特的分量,仿佛穿透了表面的恭敬,直抵人心。
开口时声音更是沙哑,如同砂砾摩擦:
“尚福晋,纯亲王……近来可安?
你日夜侍奉在侧,辛苦……”
这不是问话,更像是对另一种生命的遥远凝视,带着行将就木之人在寒冬里望向窗外最后一朵花的苍凉和茫然。
尚寒知立刻放下手中根本没喝过的茶盅,起身屈膝,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惶恐的微颤:
“劳皇贵妃娘娘垂询。
爷……他身子底子弱,太医再三嘱托须得静养,切忌劳心费力。
臣妾愚钝,唯有恪尽本分,朝夕侍奉汤药,只求……只求爷能安泰康宁,便是……臣妾的福分了。”
她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声音里的哽咽将将够在座众人听闻,完美演绎了忧心夫君、战战兢兢的小妇人。
佟佳氏定定地看着尚寒知,看了很久。
在她病弱的认知里,似乎尚寒知此刻苍白脸上的那份惊惧,正是对她处境的回应。
一种微妙的“理解”在她憔悴的眼中弥漫开来,那丝悲悯化为了同病相怜的苍凉。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下头,仿佛完成了一个沉重的使命,声音轻得几乎被檀香掩盖:
“好……你,也是个不易的……顾着他,也顾着自己些……莫要太……”
一个“累”字卡在喉咙里,终是消散无声。
这关怀,像为一段无需深究的公事对话画上了句点。
西鲁克氏恰到好处地接话,声音沉稳如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娘娘慈悲,体恤晚辈。
寒知这孩子心思纯善,待王爷确是一片赤诚,事事不敢懈怠。
王爷如今身子经不得丝毫颠簸,离不得她片刻周全。
今晨临行前,王爷还特特叮咛了臣妾,要早些送福晋回府呢。”
她再次将尚寒知的角色,牢牢钉死在“病弱亲王寸步难离的看护者”上,
也为她划定了离场的底线。
佟佳氏唇角似乎弯了弯,极浅,目光已若无其事地转向下一组待进的秀女:
“嗯,用心便好。”
恰在此时,“啪嗒”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响。
原来是宜妃手中那精巧的茶盏盖子脱了手,掉在了光洁的金砖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才停下,突兀得让所有人都是一顿。
宜妃自己都惊得微微一缩,脸色有些发白。
宜妃身边的小宫女慌忙俯身去拾。
这点小小意外如同投入沉闷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略显僵持的空气。
惠妃诧异地扫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投向门口新进来的秀女。
德嫔的头埋得更深,僖妃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温僖贵妃不动声色地将手中茶盏也放远了些。
太后被这声响牵回了稍显涣散的神思,她疲惫地以指腹揉了揉额角,又看着佟佳氏阖目的侧影,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疲惫的终结感开口:
“哀家听久了些,倒有些乏了。
这些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你们看着合适,挑拣着定便是了。”
尚寒知紧绷到酸涩的后颈肌肉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