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的气氛庄严肃穆。
明珠正就一件关于河工钱粮调配的普通事务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建议中规中矩。
然而,高踞龙椅之上的康熙,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并未像往常一样征询其他大臣意见或直接下旨,
而是沉默了片刻。
那短暂的寂静,如同无形的重压,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滞了。
康熙的目光落在明珠身上,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清晰无比地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明珠。”
仅仅一个称呼,就让明珠心头猛地一跳。
康熙语调平稳:
“尔所奏河工钱粮事,看似条分缕析,实则纸上谈兵!
预算虚浮,调度失据,全然未虑及沿途仓储实情与民夫调度之艰!
堂堂大学士,辅弼之臣,于国计民生之要务,竟如此轻率敷衍,视朝廷公帑如儿戏乎?”
他并未提高音量,但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明珠脸上,
“此等疏漏百出之策,也敢妄呈御前?
退下!
此议驳回,着工部、户部另行详议具奏!
再敢如此轻忽懈怠,定严惩不贷!”
这番训斥来得毫无征兆且极其严厉,与明珠所奏事务的平常程度形成刺眼反差。
明珠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冷汗瞬间浸湿了朝服内衬,他慌忙出列,深深伏跪在地,身体因惊惧而微微颤抖:
“臣……臣惶恐!
臣愚钝!
谢皇上……皇上训诫!”
满朝文武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几乎就在同一天下午,一道吏部公文发下:
一位依附明珠多年的御史,被翻出数年前在地方上处理一桩田产纠纷时“失察”的陈年旧账,
如今却被吏部以“旧案存疑,恐有徇私枉法之嫌”为由,
重提旧事,并裁定“严加议处,
降三级调用”。
明珠一党上下,顿时如坠冰窟,真切地感受到了皇帝冰冷目光注视下的巨大压力。
太子胤礽第一时间得知了朝堂上的剧变。
他独自一人,登上了皇宫中最高的宫墙。
初闻消息时,胤礽正凭栏远眺,身形猛地一僵,扶着冰冷雉堞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青砖缝隙里。
他倏然回头,看向前来禀报的心腹太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诧:
“明珠……被当庭训斥?
他手下那个御史……也被翻旧账严办了?
这……这……”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困惑,
“明珠所奏不过是寻常河工小事,何至于此?
皇阿玛这……这分明是敲山震虎!”
就在这困惑与惊疑的瞬间,昨日在太液池畔,纯亲王隆禧那温和却如寒冰般刺骨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炸响:
“这差事……真是‘没法干’了?
还是……某些人就觉得‘没法贪’了?”
“殿下,您终究是爱新觉罗的太子……”
“东宫的脸面,在上承天恩浩荡,下御规矩严明。”
那惊心动魄的“三千两露珠”的比喻!
胤礽猛地吸了一口深秋凛冽的寒气,那股寒意瞬间贯穿四肢百骸,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紧接着,一股近乎冷酷的明悟如同破冰的洪流,汹涌地冲垮了他心头所有的迷雾与侥幸!
他缓缓转回身,重新面向浩瀚宫阙,背脊却挺得笔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披上了无形的铁甲。
他明白了:
皇阿玛对凌普调职的默然,正是对他“断尾”的无声赞许!
他维护了内帑,更保住了皇阿玛那份最珍视的信任与宠爱!
纯王叔是对的!
皇阿玛今日对明珠的雷霆打压,精准印证了隆禧所说的“平衡”二字!
索额图这边刚因他处置凌普和疏远而“收敛”,明珠那边一“喧闹”,立刻就被皇阿玛的铁腕摁了下去!
这“水波宁定”之下,是帝王冷酷到极致的精密算计!
索额图……胤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纯王叔看得太透彻了!
赫舍里氏的“委屈”和“付出”,在皇阿玛眼中,就是比贪墨更危险的结党营私!
是侵蚀皇权的毒瘤!
他在后宫已经有了僖妃赫舍里氏,
太子名正言顺的身份,只会随着他的年纪渐增,让支持他的汉臣越多。
他更要小心谨慎。
想保全自己?
想留住皇阿玛的宠爱?
就必须彻底斩断宫外索额图伸过来的手!
赫舍里的血脉亲情?
在这通往权力巅峰的冰冷之路上,终究是必须舍弃的负累!
朔风骤起,呼啸着卷过宫墙,猛烈地吹拂着胤礽明黄色的太子袍服,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他身形单薄,却站得如同脚下巍峨的宫墙一般坚定。
少年储君眼中最后一丝属于“胤礽”的温情与依赖,被这彻骨的寒风和残酷的领悟彻底淬炼殆尽,凝固成属于未来帝王的、坚硬如铁的冰冷与决绝。
他俯瞰着脚下层层叠叠、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孤寂的金色琉璃海洋,心中对索额图,只剩下了刻意的疏远与基于权力考量的冰冷审视。
而那个病骨支离、深居简出的纯亲王隆禧,在他心中,已然从一位温和的长辈,蜕变升华为一位深谙皇家生存法则、目光如炬的引路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