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内务府总管大臣凌普被调离实权岗位的谕令传开。
调令措辞柔和,称“体恤老臣辛劳,另委清贵之职”,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闲置意味,让懂行的人心头雪亮。
这看似温和的处置,却引发了胤礽奶母惊天动地的哭嚎和索额图的极度不满。
消息传来,胤礽的奶母,赫舍里老夫人,在索额图府邸的内室里彻底崩溃了。
她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乱响,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泪水混着脂粉沟壑纵横:“天爷啊——!”
她嘶哑着嗓子,捶胸顿足,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我们赫舍里家为太子付出多少啊!
他小时候,寒冬腊月,老奴整宿整宿抱着他哄睡!
一口奶一口饭都是老奴伺候进嘴里!
如今……如今为了点小钱,就翻脸不认人,把他奶公像块破抹布一样扔了!”
她抓起桌上的帕子狠狠擤了把鼻涕,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虚空,仿佛要穿透宫墙质问太子,
“太子爷这是被哪个黑心烂肺的给教唆了呀!
他的良心……他的良心叫狗吃了不成?!”
索额图端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下颚紧绷得能看出牙关咬合的痕迹。
他手中原本捻着的碧玉扳指被死死攥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听到奶母愈发尖锐的哭骂,他猛地一拂袖,沉声喝道:“够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室内的哭嚎。
奶母被噎得一窒,抽噎着看向他。
索额图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眼神阴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缓缓松开扳指,指腹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玉面上摩挲,声音低沉而压抑:
“婶母息怒。太子殿下尚幼,心思单纯,定是受了小人谗言蛊惑!”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新法推行,规矩森严,凌普差事难做,有些怨气也是人之常情!
但太子如此轻率处置,对待府中元老、血脉亲信,竟无半分顾念旧情之意……”
他重重一拍扶手,震得檀木椅发出闷响,
“实是令人寒心!
这让我赫舍里家今后如何在朝中立足?
又如何为殿下尽心谋划,保驾护航?!”
奶母闻言,哭声又起,只是这次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索额图眼神冰冷地扫过她涕泪横流的脸,不再安慰,而是霍然起身,大步走到书案前。
他动作极快,抽出一张空白笺纸,提起狼毫饱蘸浓墨,手腕悬停片刻,随即落笔如飞,字迹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凌厉锋芒。
口中冷然吩咐候在门外的长随:
“即刻持我名帖,去请内务府广储司郎中富善过府议事!就说有要事相商,不得延误!”
他这是要绕过太子,利用自己在内务府多年经营的残余人脉和赫舍里家族的威势,
火速“举荐”一个绝对可靠的自己人去填补凌普留下的关键空缺,试图保住对核心环节的掌控。
写完举荐信,索额图将信笺递给长随,盯着对方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神明灭不定。
随即,他转向另一名心腹:
“备轿!递牌子!本相要即刻进宫,面见太子殿下!”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丝即将爆发的“教导”意味。
胤礽奶母在索额图府邸的嚎哭和索额图后续的种种动作
——强行安插人手、递牌子求见太子——这些密报,几乎同步呈送到了康熙的御案前。
康熙正伏案批阅奏折,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在他明黄的龙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听到心腹太监低声禀报,他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悬停在奏折上方。
笔尖饱满的朱砂,凝成一颗欲滴未滴的红珠。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真正的笑意,更像是一种对猎物入彀的冷峻了然。
终于落下,在折子上勾画出一个凌厉的“准”字。
“保成……” 康熙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但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手法虽稚嫩,心肠倒也硬得起来了。”
他微微颔首,笔杆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孺子可教!”
然而,当听到索额图绕过太子直接插手内务府人事时,康熙的眉头骤然拧紧,如同刀刻的深痕,方才那点赞许瞬间被冰霜覆盖。
他冷哼一声,将朱笔重重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索额图……老匹夫!朕刚动了他一颗爪牙,他就急不可耐要再伸一只爪子进来?
赫舍里家的手……” 康熙的手指在御案边缘重重一叩,
“伸得还是太长、太不知收敛了!”
对于太子处置凌普的谕令,康熙没有任何表示,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许和认可。
但当索额图那份“举荐”某某人接替凌普部分职权的奏请递到他面前时,康熙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
他提笔,在那份奏请的空白处,用朱砂批下几个龙飞凤舞又轻描淡写的大字:
“此等琐屑人事,何须动劳索相?
内务府自有内务府按新章程遴选的规矩。
钦此。”
朱批落下,索额图苦心谋划的补救瞬间化为泡影。
康熙批完,将折子随手扔到一旁待发的奏疏堆上,仿佛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杂物。
他缓缓靠向龙椅椅背,目光却如鹰隼般投向殿外沉沉的暮色,焦点仿佛落在某个无形的方向
——那是以大学士明珠为首、环绕着大阿哥胤禔日益活跃的派系。
想到明珠一党近几日串联得有些过火的迹象,康熙眼中精光爆射,如同暗夜中划过的冷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