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简触碰到眉心的瞬间,秦川的世界,崩塌了。
没有文字,没有声音。
只有一片混沌,一片由最疯狂,最颠覆的念头,所构成的风暴。
无数的画面,想法,感悟,像是决堤的洪流,野蛮地冲入他的识海。
“噬元魔功,吞噬万物,其根基在于‘夺’。”
“夺其生机,夺其灵韵,夺其怨念,夺其不甘……”
“此皆为‘煞’。”
“世间修士,视煞为毒,避之不及。以灵气洗涤自身,求纯净无瑕,如筑琉璃之塔,美则美矣,一触即碎。”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在他的脑海中炸响。
“愚者求纯,智者用驳。”
“为何要驱逐?为何要压制?”
“煞,亦是力量。是天地间最原始,最狂暴,最不屈的力量。”
“以煞为锤,以神为铁。千锤万凿,炼我真魂!”
秦川的身体,在玄冰玉床上,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修炼景象。
一个修士,不再是将体内的异种能量视为仇寇,而是主动将其引导,化作一柄柄无形的重锤,一次又一次,狠狠地砸向自己最核心,最脆弱的神魂。
每一次捶打,神魂都会濒临破碎,发出无声的哀嚎。
每一次捶打,都会有黑色的杂质,被从神魂中,硬生生砸出。
这是一个自残的过程。
一个用毁灭来寻求新生的过程。
这是一个走在刀尖上的舞蹈,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灭,万劫不复的下场。
疯狂!
彻头彻尾的疯狂!
这根本不是什么功法,这是一份自杀的指南!
秦川想要将玉简从眉心扯下来,但那股信息流,却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死死地吸附着他,不容他抗拒。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神魂,要被这股疯狂的念头撑爆时,一个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在混沌中响起。
不再是疯疯癫癫,时而哭时而笑。
这个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股洞悉一切的冷漠与讥诮。
是“天机”的声音。
是那个老头的声音。
“呵呵……小狼崽子,是不是觉得老头子我,疯得无可救药了?”
秦川心神剧震。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早就死了,这只是一段留给你,也留给缥缈阁那群女人的念想。”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选你。”
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是因为你骨骼清奇?还是因为你心性坚韧?”
“别逗了。”
“我选你,是因为你和我一样。是一条被逼到绝路,为了活下去,连自己的骨头都愿意啃的,饿狼。”
“我第一次在鬼哭岭见到你的时候,你正躲在尸体堆里,为了半块发霉的干粮,用石头砸死了一只跟你抢食的野狗。”
“你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有饿。”
“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
秦川的呼吸,停滞了。
鬼哭岭的记忆,那些他刻意尘封的,最不堪的过往,被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你以为,我教你的‘噬元魔功’,是我从什么狗屁师门里偷出来的?”
天机的声音,充满了不屑。
“他们也配?”
“那不过是我为了脱身,丢出去的一块骨头,让那些自诩正道的疯狗,去抢,去咬罢了。”
“这功法的真正来历,他们永远也猜不到。它比任何一个宗门,都要古老。”
“它是一个已经覆灭的时代,留下来的,最后的咆哮。”
“它的核心,从来不是‘吞噬’,而是‘转化’。”
“但转化的过程,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自己神魂枷锁,敢于拥抱毁灭的钥匙。”
“这篇《以煞炼神篇》,就是钥匙。”
“是我耗尽了半生,从那残破的传承里,推演出来的唯一生路。”
“可惜啊……”
天机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深刻的,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的道基,早就被毁了。我的神魂,也早已被仇家的手段,污染得千疮百孔。我这块烂铁,已经经不起捶打了。”
“所以我需要一块好铁。一块足够坚韧,足够纯粹,又足够……绝望的铁。”
“你,就是我找到的,最好的材料。”
秦川的血液,一寸寸变冷。
材料。
原来,他只是材料。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件,用来验证功法的,试验品。
“别觉得委屈。”
天机的声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给了你活下去的力量。你替我走完这条我没能走完的路。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吧?没关系。恨,也是一种‘煞’。而且是最好,最精纯的燃料。”
“尽情地恨吧。恨我,恨这个世界,恨所有把你当成棋子的人。”
“把这份恨,化作你的锤子。砸碎你的懦弱,砸碎你的迷茫,砸碎所有束缚你的枷锁!”
“至于缥缈阁……”
天机的声音,变得更加飘忽,带着一丝警告。
“别相信她们。她们救你,不是因为我的委托,而是因为这篇功法,对她们有用。”
“她们想得到的,是一个‘结果’。一个可以掌控,可以复制的结果。”
“她们的笼子,比黑石城主的大,也更精致。但笼子,终究是笼子。”
“小狼崽子,活下去。”
“用你的牙,咬断那些栅栏。用你的爪,撕碎那些猎人。”
“让我看看,我这辈子最大的一场豪赌,究竟是赢,还是输……”
声音,戛然而止。
那股庞大的信息流,也随之退去。
秦川猛地将玉简,从眉心扯了下来,狠狠地摔在玄冰玉床上。
玉简与冰玉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却完好无损。
“嗬……嗬……”
秦川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的眼睛,一片血红。
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滔天的愤怒。
欺骗!
彻头彻m尾的欺骗!
那个抱着墓碑痛哭流涕的老头,那个逼着他修炼时疯疯癫癫的老头,那个离开时,落寞得像条野狗的老头……
哪一个,才是真的?
或许,全都是假的。
全都是一场,演了五年的,精心策划的戏!
他秦川,就是这场戏里,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小丑!
“呵呵……哈哈哈哈!”
他低声笑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沙哑,牵动了内腑的伤势,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口暗红色的血,喷在了洁白的玉床上,触目惊心。
苏清衍就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发疯。
她的眼神,依旧清冷,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器物,在经受最后的淬火。
直到秦川的笑声,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清衍。
那眼神,不再有之前的迷茫和依赖。
只剩下,狼一样的,冰冷的警惕与凶狠。
“一场好戏。”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一笔好算计。”
苏清衍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看来,你都明白了。”
“我明白,我从一个笼子,跳进了另一个笼子。”
秦川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
“他还真是了解你们。知道你们,会对这东西,感兴趣。”
他指了指那枚玉简。
“代价,就是我这个人。”
苏清衍重复了之前的话,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天机说得没错。我们需要一个结果。”
“你身上的‘噬元魔功’,是这个时代,已知的,唯一能打破灵根桎梏的功法。它的价值,超乎你的想象。”
“但它的反噬,也同样致命。”
“《以煞炼神篇》,提供了一种可能。我们需要验证这种可能。”
她的坦白,比任何虚伪的安慰,都更像一把刀子。
“如果,我死在‘验证’的过程中呢?”秦川冷冷问道。
“那证明,这条路走不通。”
苏清衍的回答,不带一丝感情。
“我们会记录下你失败的所有数据,作为警示。你的死亡,也会有价值。”
秦川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价值。
连死亡,都被计算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缥缈阁。
这就是那个疯老头,为他选的,“生路”。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愤怒,已经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平静。
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下一步,做什么?”
他问。
苏清衍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能这么快地接受现实。
她转身,走向房间的另一侧。
“你的经脉,像一张破碎的渔网。神魂,也因燃血而亏空。”
“以你现在的状态,别说以煞炼神,连引导那股能量,都做不到。”
“在开始‘验证’之前,你需要先修复你的身体。”
她推开一扇暗门。
一股潮湿,混杂着上百种药草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间被水汽笼罩的石室。
石室中央,是一个三丈见方的石池。
池中的水,并非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绿色的粘稠状,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细小的气泡。
仅仅是站在这里,闻着那股味道,就让秦川感觉自己的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这是‘融脉池’。”
苏清衍站在池边,声音在蒸汽中,显得有些缥缈。
“里面,有三百七十二种灵药,其中一百零八种,是剧毒。”
“它的药力,会先溶解你体内所有破碎的经脉,血肉,甚至是骨骼。”
“然后再以一种极其霸道的方式,将它们重新聚合,淬炼,再生。”
她的目光,转向秦川。
“这个过程,会很痛苦。”
“你会感觉,有亿万只毒虫,在啃食你的骨髓。有烧红的烙铁,在你的血肉里搅动。”
“你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会尖叫着,哀求着,让你放弃。”
“过去,有很多像你一样,根基尽毁的人,被送进这个池子。”
苏-清衍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大部分人,都在第一天,就疯了。”
“少数能撑过三天的,也成了只会流口水的白痴。”
“能完整走出来,重塑道基的,十中无一。”
她看着秦川,清冷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以煞炼神篇》,需要的是一个,能驾驭毁灭的疯子。而不是一个,被痛苦摧毁的废物。”
“这是对你的第一个考验。”
“如果你连肉体的痛苦都无法承受,那神魂的千锤万凿,你更没有资格去尝试。”
“现在,你自己选。”
“是躺回玄冰玉床上,像个废人一样苟延残喘,等着体内的能量耗尽你的生命。”
“还是走进这个池子,去赌那不到一成的,活命的机会。”
石室中,一片死寂。
只有那深绿色的池水,在不停地冒着泡,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秦川看着那个池子。
他又想起了天机那充满讥诮的声音。
“小狼崽子,活下去……”
“用你的牙,咬断那些栅栏……”
是啊。
想咬断栅栏,首先,得有牙。
他现在的这副身体,连站稳,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复仇,谈什么打破命运。
痛苦?
他从鬼哭岭的尸体堆里爬出来,哪一天,不是在痛苦中挣扎?
他脸上,那抹死寂的平静,被一抹狠厉所取代。
他没有再看苏清衍。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解开了身上那件早已被鲜血和泥土浸透的破烂衣衫。
露出那具布满了狰狞伤疤,瘦削,却又暗藏着力量的身躯。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座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石池。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过往之上。
他走到了池边。
深绿色的药液,倒映出他那张惨白而坚毅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抬起脚,迈入了池中。
“滋啦——”
仿佛烧红的木炭,被扔进了冰水。
难以想象的剧痛,在脚掌与药液接触的瞬间,轰然炸开!
那不是单纯的烫,也不是单纯的腐蚀。
那是一种,仿佛有无数根带着倒钩的细针,从每一个毛孔,疯狂钻入他体内的感觉!
它们钻进血管,啃食血肉,刮擦骨骼!
秦川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死死地咬住牙关,牙齿与牙齿之间,发出“咯咯”的摩擦声。
喉咙里,一股撕心裂肺的惨叫,已经冲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不能叫!
他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露出哪怕一丝的软弱!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颤抖的双腿,将整个身体,沉入了那片深绿色的地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