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房的暖灯亮到深夜，发酵箱的嗡鸣像根绷紧的弦，在空气里震颤。三玖把最后一盘抹茶卷放进烤箱，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面粉袋，白色的粉末簌簌落在地板上，像场突然降临的雪。
丁子轩站在门口，白大褂的下摆沾着点雨水，手里攥着本病历，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他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身上的消毒水味盖过了面包香，像道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中间。
“回来了？”三玖弯腰收拾面粉，声音平得像块冻住的湖面，听不出情绪。
“嗯。”他换鞋的动作顿了顿，视线落在她沾着面粉的袖口，“还没睡？”
“等你。”她直起身，面粉在她鼻尖沾了点，像只受惊的小仓鼠，眼神却冷得像冰，“今天的手术，为什么不告诉我？”
下午董嘉发来消息，语气带着急：“三玖姐，丁主任又上手术台了，是之前积压的急诊，他不让我告诉你……”
丁子轩的喉结滚了滚，避开她的视线，把病历放在玄关柜上：“临时加的，怕你担心。”
“怕我担心？”三玖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子，“你瞒着我偷偷上手术，就不怕我更担心？丁子轩，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姑娘，什么都扛不住？”
七年了，他们从没红过脸。她闹小脾气时，他总笑着哄；他加班晚归时，她总留着一盏灯。可此刻，发酵箱的热气也暖不透空气里的寒意，面粉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山，像道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鸿沟。
丁子轩的眉头拧起来，声音沉了半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三玖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是觉得我不懂你的辛苦，还是觉得我只会拖你后腿？你停药才多久？手抖刚好了点就敢上手术台，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她想起他咳血时苍白的脸，想起他藏在厕所里压抑的咳嗽声，想起董嘉说的“再这样下去，神经损伤可能不可逆”，心口就像被发酵粉撑得发涨，疼得喘不过气。
“那些病人等不起。”丁子轩的声音也硬了起来，像手术刀划过皮肤的冷，“我是医生，三玖，这是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就是拿命去换？”三玖抓起桌上的面包铲，却在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时，猛地顿住，铲子“哐当”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那我呢？丁子轩，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这句话像把淬了冰的刀，插进两人之间最柔软的地方。丁子轩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他不是答不上来，是怕说出的话太轻，配不上她眼底汹涌的委屈。
七年了，他习惯了把所有的难都自己扛。她生病时，他瞒着她排满手术；她担心时，他笑着说“没事”；连药物副作用带来的手抖，他都藏在转身的瞬间。他以为这是保护，却忘了她要的从来不是独自坚强，是并肩面对的坦诚。
面粉袋倒在地上，白色的粉末沾了三玖的裤脚，像朵开败的花。她看着丁子轩紧绷的侧脸，突然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再争，累到想把这七年的默契都揉碎在面粉里。
“我累了。”她转身往楼梯走，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丁子轩想去拉她，手伸到半空却停住了。指尖的颤抖比白天更明显，他怕自己的手不稳，会不小心弄疼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沿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头抵着冰冷的瓷砖，喉咙里涌上熟悉的腥甜。
发酵箱“叮”的一声，提示面包烤好了。香气漫出来，混着空气里的面粉味，是他们最熟悉的味道，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
他捡起地上的面包铲，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像在提醒他：有些裂痕，不是靠沉默就能弥补的。
楼梯间的沉默与七年间的碎片
三玖把自己关在卧室，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楼下的灯还亮着，能听到丁子轩收拾东西的动静——他在扫地上的面粉，动作很慢，扫帚划过地板的“沙沙”声，像在数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二乃发来的消息：“跟丁子轩吵架了？佐藤奶奶说你们面包房灯亮到现在，动静还挺大。”
三玖没回，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掉下来时，砸在牛仔裤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她不是气他上手术，是气他的不坦诚；不是怪他逞强，是怪自己没早点发现他藏在眼底的疲惫。
七年前在大学烘焙社，他第一次帮她揉面团，笨手笨脚地把面粉弄到她头发上，她气鼓鼓地拍他，他却笑着说“这样更像小花猫”；五年前她开店资金不够，他把准备买房的钱偷偷塞给她，只说“病人家属送的谢礼”，直到半年后她在他钱包里看到取款单才知道；三年前他做一台高风险手术，术前给她发消息说“等我回来吃你做的红豆包”，她在手术室外守了十个小时，看到他出来时，第一句话是“红豆包凉了吗”。
那些细碎的温柔像玻璃碴，此刻全扎在心上。她以为他们足够默契，足够懂彼此，却在第七年的深夜发现，原来他藏了这么多疼，她攒了这么多慌。
楼下的灯灭了。
三玖屏住呼吸，听着楼梯上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他停在卧室门口，没敲门，只有一道细长的光影从门缝里透进来，是他的影子，像只受伤的兽，蜷缩在门外。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浓浓的沙哑：“面包……我放在你门口了，是你爱吃的抹茶卷，没放太多糖。”
脚步声渐渐远去，客厅的沙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没去客房，是在沙发上躺下了。
三玖走到门口，轻轻拉开条缝。盘子里的抹茶卷还冒着热气，绿色的糕体上撒着白色的糖粉，像她最喜欢的春日草地。旁边放着张便签，是他熟悉的字迹，却写得歪歪扭扭，大概是手抖还没好利索：“对不起，吓到你了。明天早上……我做你爱吃的溏心蛋。”
眼泪突然决堤，像被捅破的堤坝。她想起他刚才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他停在半空的手，想起他滑坐在地时佝偻的背影——他比她更难受，比她更怕失去这七年的默契。
凌晨三点，三玖悄悄下楼。客厅的月光很亮，丁子轩躺在沙发上，盖着件薄毯，眉头却蹙着，像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他的手露在外面，指尖还在微微发颤，是刚才握病历太用力的缘故。
她走过去，蹲在沙发旁，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骨。他的睫毛很长，在月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胡茬比白天密了些，扎得她指尖发痒。
“傻瓜。”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把薄毯往上拉了拉，盖住他露在外面的手，“我不是怪你……”
丁子轩的睫毛颤了颤，却没醒。只是在她起身时，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固执，像个怕被丢下的孩子。
“别走……”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梦呓的含糊，“三玖，别生气了……”
三玖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烫得她眼眶发酸。
“我没走。”她在他身边坐下，头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他熟睡的脸，“我在这儿呢。”
月光从窗户爬进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银色的光斑。丁子轩的手抖渐渐停了，呼吸也变得平稳，只是抓着她的手没松，像抓住了浮木的溺水者。
三玖知道，这场七年的第一次吵架，不会像揉面团那样轻易和好。但此刻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的温度，她突然明白：相爱的人不是不会有裂痕，是裂痕里总会长出新的牵绊；不是不会有争吵，是争吵过后，更懂彼此藏在狠话里的疼。
天亮时，第一缕阳光照进客厅，落在抹茶卷上，泛着温柔的光泽。丁子轩睁开眼，看到的是三玖趴在沙发边，手还被他紧紧攥着，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却在看到他醒时，弯起了嘴角。
“溏心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去做。”三玖站起身，手却被他拉住。
“三玖，”他的眼底带着浓浓的愧疚，还有点不好意思的红，“昨天……是我不好。”
她没说话，只是弯腰，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像在医院那个午后那样，快得像蝴蝶点水。
“下次再瞒我，就罚你……吃一个月芥末面包。”
丁子轩的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星辰，反手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好，罚多久都好。”
面包房的发酵箱再次嗡鸣起来，这次的声音里，带着点和解的暖意。七年的第一次吵架，像块没揉匀的面团，带着点硌人的颗粒，却在阳光和拥抱里，慢慢变得柔软起来。
这样就很好。
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