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穿病号服的女人,是在凌晨三点的护士站。
秋夜的风卷着梧桐叶拍打玻璃窗,我正低头给23床换输液瓶,余光瞥见走廊尽头的阴影里,有团白色影子晃了晃。以为是值夜班的同事,抬头时却只看见墙面上「禁止奔跑」的标识,在廊灯下泛着冷光。
「小夏,去把太平间的登记表送过来。」护士长的声音从护士站传来,我攥紧登记本往负一楼走。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我看见电梯井里闪过道白影——像是件带血的病号服,下摆被气流掀起,露出脚踝上暗红的勒痕。
太平间的铁门「吱呀」打开时,冰柜压缩机的嗡鸣声突然停了。第17号柜子的锁扣微微发亮,像是被人摸过无数次。我蹲下身登记,发现最新一条记录是三天前,死者叫林巧巧,22岁,死因栏写着「器官衰竭」,可备注栏有串被划掉的字,隐约能辨认出「非正常死亡」。
身后的不锈钢推床突然发出「咔嗒」响,我猛地回头,只见推床上的白布角轻轻扬起,像是被风吹动。但太平间的窗户封得死死的,哪儿来的风?
回到护士站时,护士长正在给新入院的病人办手续。女孩戴着口罩,露出的眼睛肿得通红,腕子上缠着纱布——是割腕自杀的典型症状。她的家属始终背对着我,穿着件褪色的蓝布衫,头发花白,手里攥着个红布包,里面露出半截香烛。
「307病房,靠窗边的床位。」护士长指了指我,「小夏,带这位林小姐去病房。」
「林小姐?」我接过病历本,目光停在姓名栏——林巧巧。和太平间那个死者同名。
凌晨四点,我去307病房巡房。林巧巧已经睡了,被子捂得老高,只露出头顶一小撮头发。靠窗的床位空着,床头卡上写着「已预约」,但病人还没住进来。月光透过百叶窗切在地板上,形成明暗相间的条纹,像极了太平间冰柜的格子。
刚要转身,听见被子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
我以为她在说梦话,凑近了些,突然看见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指猛地蜷起,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手腕。下一秒,她突然坐起身,口罩滑到下巴,露出嘴角裂开的伤口——那道伤口从唇角一直划到耳后,新鲜的血珠正顺着下巴往下滴。
「护士姐姐,」她盯着我,裂开的嘴扯出诡异的微笑,「你看见我旁边的姐姐了吗?她说她找不到自己的脸了。」
我后退半步,撞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林巧巧的目光越过我,看向空床位,眼神里带着恐惧和讨好:「姐姐别生气,我明天就把镜子带来……」
凌晨五点,我在更衣室撞见护士长换衣服。她后颈的头发被撩起,露出道暗红色的疤痕,形状像道缝合的伤口。见我盯着她的脖子,护士长迅速披上白大褂,语气里有几分不耐:「下周医院要检查,太平间的冰柜记得擦干净,尤其是17号柜。」
我想问她关于林巧巧的事,她却匆匆走了。更衣室的镜子上蒙着层水雾,我伸手去擦,镜面突然浮现出一行血字:「子时别照镜子,她在找脸。」
字迹很快消失,像是水珠滑落的痕迹。我这才想起,林巧巧刚才说要带镜子给「姐姐」——而医院的禁忌第一条,就是深夜不能在病房照镜子。
天亮交班时,我特意去看307病房。林巧巧已经走了,床上留着团带血的纱布,还有半面碎掉的化妆镜,镜面映着天花板的裂痕,像张破碎的脸。靠窗的床位住进了新病人,是个沉默的老太太,正对着墙壁喃喃自语:「十七岁那年,我在纺织厂看见过吊死鬼,她的舌头有三尺长……」
当晚夜班,我特意带了手电筒去太平间。17号冰柜的锁扣这次彻底开了,拉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里面的金属托盘上躺着具骷髅,指骨上戴着枚银戒指,戒面刻着朵凋谢的玫瑰。
骷髅的头盖骨裂了道缝,里面塞着张泛黄的纸,展开后是张死亡证明,姓名栏写着「林巧巧」,死亡日期是1997年7月15日——比昨天入院的那个女孩早了二十年。
身后的推床再次响动,我猛地转身,看见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站在门口,手里的红布包敞开着,里面露出半支口红和一缕长发。她抬起头,我这才发现她没有眼睛,两个血洞里蠕动着黑色的虫子。
「姑娘,」她张开嘴,里面掉了大半的牙,「帮个忙,把镜子还给巧巧吧,她找了二十年了……」
我想跑,却发现双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看去,是从冰柜里拖出的金属链条,链条另一端拴着具腐烂的尸体,她穿着带血的病号服,脚踝上缠着当年上吊用的麻绳,手里攥着半面镜子,镜面还沾着没刮干净的脸皮。
「护士姐姐,」她裂开的嘴咧到耳根,露出后槽牙上的尸斑,「我的脸好看吗?」
天亮时,保洁阿姨在太平间门口发现了昏迷的我。护士长给我递来热牛奶,她后颈的疤痕在晨光里格外明显:「别害怕,你只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我攥着口袋里从骷髅指骨上摘下的银戒指,突然想起昨天林巧巧病历本上的过敏史——她对金属过敏。
三天后,我在医院旧档案库里查到了1997年的记录。那年夏天,十七岁的护工林巧巧在值夜班时撞见护士长偷卖尸体器官,被勒死后吊在太平间窗户上,伪装成自杀。她手里攥着从护士长脖子上扯下的银戒指,戒面刻着「张桂兰」——正是现在这位护士长的名字。
而每个深夜在病房游荡的「林巧巧」,都是被护士长骗来的替死鬼,她们被割开嘴角、送上手术台,用自己的脸去修补护士长当年被抓伤的脖子。
今夜又是夜班。我握着藏在袖管里的水果刀,看着护士长走进307病房,手里拿着新的手术同意书。靠窗的老太太突然转头看我,她空洞的眼窝里闪过一丝光,像是在催促。
「张护士长,」我推开病房门,将银戒指拍在床头柜上,「巧巧说,她想见你一面。」
护士长猛地转身,后颈的疤痕正在渗血,像条即将复活的蜈蚣。她盯着我手里的刀,突然笑了,那笑容和当年勒死巧巧时一模一样:「你以为,现在的医院,还是靠一把刀就能破案的地方吗?」
走廊尽头的灯突然熄灭,我听见太平间方向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林巧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脸已经缝合完整,只是嘴角还留着道细线,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微笑。
「护士姐姐,」她举起手中的镜子,镜面映出护士长惊恐的脸,「该换你照镜子了。」
镜子碎掉的声音混着尖叫声响起时,我看见无数只手从地板下伸出,它们戴着和巧巧同款的银戒指,指甲缝里还沾着当年的血垢。护士长的哭声渐渐变成咯咯的喉鸣,她的脸正在镜子碎片中支离破碎,露出底下腐烂的真相。
天亮后,医院里再也没见过姓张的护士长。有人说她辞职了,有人说她被送去了精神科。只有我知道,她现在躺在太平间17号柜里,和巧巧的骷髅并排躺着,手指上戴着那枚刻着玫瑰的银戒指。
而每个月圆之夜,我都会在护士站看见两个身影:穿白大褂的巧巧和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她们坐在长椅上,对着月光补妆。巧巧的镜子里终于映出了完整的脸,那是张年轻、干净的脸,像极了她十七岁时的模样。
至于那些曾经伤害过她们的人,都成了镜子里永远无法逃脱的倒影。毕竟在这家医院里,有些真相,比死亡更难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