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碾过国道上的积水时,我正在给母亲发消息:“今晚十点到家。”屏幕映出前排乘客的后脑勺——那是个穿灰棉袄的老太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戴着两只款式不同的耳环,左金右银,在夜灯下发着冷光。
这是从省城开往老家的最后一班夜班车,车身锈迹斑斑,发动机轰鸣声里夹杂着异响,像有人在底盘下用指甲抓挠金属。我数了数乘客:司机旁边坐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叼着烟看手机;后排有对情侣,女孩抱着毛绒熊,熊眼是两粒黑纽扣;还有个戴口罩的青年,怀里紧搂着黑色行李箱,箱子缝隙露出半张黄纸,像是冥币。
“姑娘,换个座位吧。”灰棉袄老太太突然转头,她的脸白得像涂了层面粉,嘴唇却红得刺眼,“你坐的位置,漏风。”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右手死死抓着座椅靠背,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泥垢。
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触到座椅缝隙里有团硬物。低头一看,是枚银戒指,内侧刻着“张秀英”三个字,戒面凹陷,像是被重物砸过。老太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体抖得厉害,却始终用左手按着右肩,仿佛那里有伤。
大巴在午夜时分驶入服务区。皮夹克男人第一个下车,走向暗处的吸烟区;情侣手挽手去了厕所;戴口罩的青年抱着箱子往花坛边走,月光照亮他脚边——箱子底部渗出暗红色液体,在水泥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
我蹲在洗手池前洗脸,听见女厕隔间里传来塑料袋翻动的声音。“妹子,借点纸呗。”是灰棉袄老太太的声音,从最里面的隔间传来。我递纸时,看见她袖口露出的皮肤青黑肿胀,像是泡过水的尸体。
“姑娘,你脖子上的项链真好看。”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我女儿也有一条,可惜……”话音未落,隔间外传来脚步声,她猛地松开手,咳嗽着说:“算了,当我没说。”
回到车上时,戴口罩的青年已经睡着,行李箱放在过道上。我不小心踢到箱子,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猛然惊醒,眼里闪过一丝凶光。皮夹克男人凑过来,低声说:“这小子从上车就没摘过口罩,你闻见没?他身上有股怪味,像福尔马林。”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啪嗒”声。我迷迷糊糊间,看见灰棉袄老太太站在车外,正对着车头烧纸钱。火光映着她的脸,这次她戴了对金耳环,而那个毛绒熊不知何时到了她手里,熊眼的黑纽扣变成了两颗真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凌晨三点,大巴突然抛锚在荒郊野外。司机骂骂咧咧地下车检查,皮夹克男人跟了上去,两人的声音从车底传来:“传动轴断了,得找工具修。”黑暗中,女孩的哭声格外清晰:“我刚才看见车窗外有个人,穿着寿衣,手里举着灯笼……”
戴口罩的青年突然起身,行李箱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他经过我身边时,口罩滑落一角,我看见他下巴上有道缝合线,针脚细密,像是尸体防腐时缝的。他回头看我,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灰棉袄老太太往车窗上哈气,用手指画出个诡异的符号。“姑娘,记住,不管听见什么声音,别下车。”她从兜里掏出把纸钱,塞进我手里,“把这个放在鞋底,能避邪。”我摸到纸钱上有凹凸的印记,借着手机光一看,那不是普通的冥币,而是张死亡通知书,死者姓名栏写着“张秀英”,死亡原因是“车祸身亡,颅骨粉碎性骨折”。
车底突然传来惨叫。我冲过去时,看见皮夹克男人躺在血泊中,胸口插着把扳手,司机浑身发抖地站在旁边,手里攥着染血的螺丝刀。“他、他要杀我!”司机眼神疯狂,“他不是人!”
这时我才注意到,司机的脖子上挂着串佛珠,每颗珠子都是人的牙齿。而皮夹克男人的尸体正在快速腐烂,皮肤下鼓起一个个血泡,破裂时喷出黑色液体,那味道正是我在戴口罩青年身上闻到的福尔马林味。
“都要死……”戴口罩的青年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这辆车三年前就该报废,撞死过三个路人,司机逃逸了……”他拉开行李箱,里面是具婴儿尸体,身上穿着红色寿衣,头顶有个碗大的伤口,“我女儿就是其中一个,他们用她的尸体练手,做器官移植……”
灰棉袄老太太突然笑了,笑声尖利刺耳。她撕开右肩的衣服,露出里面的白骨——那是车祸中被撞断的肩胛骨,至今还插着半截钢筋。“我等了三年,就等你们聚齐。”她掏出把枪,那是用骨灰罐改的土枪,“当年你们肇事逃逸,把我们一家三口撞得血肉模糊,现在该还债了。”
雨越下越大,车灯突然亮起,照亮了前方的路牌:“黄泉路33号”。情侣中的男孩突然推开女孩,拔腿就跑,却被一团黑雾绊倒。我这才看清,男孩后腰别着把带血的刀,而女孩怀里的毛绒熊,不知何时变成了真正的婴儿,正在啃食自己的手指。
“姑娘,你是无辜的。”灰棉袄老太太把银戒指塞给我,“当年你在车祸现场救过我女儿,这是给你的谢礼。”她的身体开始透明,身后浮现出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是戴毛绒熊的小女孩,另一个是穿着校服的少年,他们的脸上都有车祸留下的伤痕。
当第一缕晨光升起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国道旁的 ditch 里,手里攥着那枚银戒指。远处传来警笛声,而那辆大巴车早已消失不见,只有满地的纸钱和一个写着“报废车辆”的警示牌,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后来,我在新闻里看到,三年前确实有辆大巴车在这条国道上肇事逃逸,造成三人死亡,司机至今在逃。而我始终戴着那枚银戒指,每当阴雨天气,戒指内侧就会渗出暗红色液体,像是当年没擦干净的血迹。
现在,每当我路过长途汽车站,总会看见某个角落里坐着穿灰棉袄的老太太,她戴着两只不同的耳环,冲我微笑着招手。而那辆午夜的大巴车,永远停在黄泉路的尽头,等待着下一批乘客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