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山路上颠簸时,我望着窗外掠过的槐树,想起奶奶临终前那通电话:“夏夏,别让他们给阿芸配阴婚……”话筒里传来嘈杂的唢呐声,像根细针扎进耳膜,随后便是忙音。
阿芸是我夭折的表妹,十年前死于一场离奇的高烧。车到村口时,天已经黑透了,青石板路上撒着白石灰,两边摆满纸人纸马,每个纸人都系着红绳,绳头绑在我家院门上。
“林夏回来了?”隔壁王婶裹着黑棉袄,手里攥着团红纸,“你奶奶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你,阿芸的阴婚定在今晚,和后山李家的老三配。”她往我手里塞了块红布,“记住,不管听见什么动静,千万别出门。”
院墙角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照亮了堂屋前的纸扎花轿。轿帘是猩红色的,绣着褪色的并蒂莲,轿子里传出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里面翻动衣料。我攥紧奶奶留给我的银镯子,那是她当年的陪嫁,镯身上刻着“莫回头”三个字。
子时三刻,暴雨倾盆而下。我躲在西厢房的窗户边,看见八个穿黑衣的人抬着花轿出门,轿夫的脸都蒙着黑纱,脚下踩着白色孝鞋。队伍最前面是个举着引魂幡的小男孩,幡面上的“囍”字被雨水冲得模糊,露出底下写的“奠”。
“阿芸啊,跟新郎官回家喽——”喜婆的声音尖利刺耳,混着雨声格外阴森。花轿经过槐树下时,突然剧烈晃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了。我看见轿帘掀开一角,里面露出半只手,皮肤青黑,指甲缝里嵌着泥土。
哭声从后山传来,先是压抑的呜咽,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号叫。抬轿的人开始狂奔,纸扎的灯笼掉在泥水里,火苗溅到纸人身上,顿时烧起一片鬼火。我听见阿芸的声音从花轿里传来,带着刻骨的怨恨:“表姐,救救我……”
奶奶的葬礼在次日正午举行。棺材下葬时,我注意到抬棺的人都是昨晚抬阴婚轿的同一拨,他们额角都贴着符纸,掌心有新鲜的刀伤。当棺材落入墓穴时,底下突然传来撞击声,像是有人在棺木里敲打着木板。
“填土!快填土!”族长挥舞着锄头,脸色惨白。我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疤痕——那是道弯曲的月牙形伤口,和阿芸夭折前抓伤我的痕迹一模一样。
深夜,我偷偷溜进后山的乱葬岗。阿芸的新坟上插着半截引魂幡,坟头的泥土被翻出个洞,露出底下的红绸子。我顺着洞口往下挖,却摸到具冰冷的尸体——那是个穿着寿衣的年轻男人,胸口刻着我的生辰八字,心脏位置插着支银簪,正是奶奶留给我的那支。
王婶家的地窖里堆满了纸扎祭品,在角落的樟木箱里,我发现了阿芸的日记本。2013年7月15日那页写着:“他们说我活不过十六岁,因为八字太硬,要给林夏挡灾。今天看见表舅妈往我药里掺朱砂,那味道和奶奶屋里的香灰一样……”
字迹被泪水晕开,后面夹着张泛黄的符纸,上面写着“阴魂借体,双生挡煞”。我想起母亲难产而死的那晚,奶奶抱着刚出生的我和阿芸说“双胞胎好,一个养在明处,一个养在暗处”,原来从出生起,阿芸就被选为我的替死鬼。
“你醒了?”身后传来奶奶的声音,我转身看见她穿着寿衣,手里拿着那支银簪,“阿芸的阴魂不肯散,只能给她配个阴婚镇住。你以为当年你妈真的是难产?若不是用阿芸的命换你,你早就死在娘胎里了。”
当我被绑上阴婚花轿时,喜婆往我嘴里塞了张符纸,那味道和阿芸日记里的朱砂一模一样。花轿抬过槐树下时,我看见树干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生辰八字,最早的一个是1949年,和奶奶的年龄吻合。
“时辰到,揭盖头——”喜婆的手刚碰到轿帘,暴雨突然变成了血雨。无数纸人从槐树里钻出来,它们扯断红绳,撕烂喜字,露出底下被活埋的骸骨。阿芸的身影从乱葬岗飘来,她穿着我结婚时的白纱,脖子上缠着当年退烧用的冰毛巾,现在已经变成了索命的白绫。
“奶奶,你看,”她的声音像碎玻璃划过锅底,“我终于找到真正的新郎了。”槐树剧烈晃动,露出树根下的骸骨,那是穿着寿衣的族长儿子,胸口插着和我那支一模一样的银簪。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山岗时,乱葬岗变成了巨大的坟场,每个坟头都插着写有我生辰八字的引魂幡。奶奶和族长跪在阿芸的新坟前,他们的头发一夜变白,脸上爬满了类似猫抓的血痕。
我握着阿芸的日记本站在村口,看见送葬的队伍又回来了,这次抬的是奶奶的棺材。纸扎花轿里传出婴儿的啼哭,轿帘掀开一角,露出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
现在,每当暴雨来临,我总会听见后山传来唢呐声。有人说看见我穿着红嫁衣站在槐树下,怀里抱着个纸扎的婴儿;也有人说看见阿芸牵着我的手走进阴婚轿,两人的身影逐渐重合,变成了同一个人。
而我知道,在那个被暴雨淹没的夜晚,真正的林夏已经死在了阴婚轿里,活下来的,是带着两个人记忆的孤魂。就像奶奶棺木里那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婴,一个穿着红肚兜,一个穿着白襁褓,她们的手腕上,都戴着刻着“莫回头”的银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