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的烟袋锅在炕沿磕出第四声时,窗棂“咔”地迸开道冰缝。他呵着白气去糊纸,指尖触到玻璃上凝着的五瓣血痂——昨儿刚糊的新窗纸,不知何时被人用冻烂的指尖按出五个凹痕,血痂边缘结着冰碴,像朵开败的腊梅。
“老东西,又犯癔症了?”老伴儿在灶间剁酸菜,刀刃磕在案板上“咚咚”响。王老汉没吱声,盯着窗台上那道拖曳的泥印子——分明是鞋跟蹭着窗台往下滑的痕迹,鞋底子的纹路和村西头李老二的胶鞋一模一样,可李老二三天前就说过,后山老坟岗的新坟被扒了,棺材板上用玉米叶摆着“回家”两个字。
头遍梆子响过,炕席底下传来指甲划苇子的“刺啦”声。王老汉摸向枕头下的手电筒,光柱扫过炕角时,墙缝里卡着的不是昨天的玉米叶,是半截青紫色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冻硬的坟土——和他埋在坟里的小儿子建军右手小拇指一模一样。那年建军掉进没封的地窖,被发现时指甲就卡在窖口木刺上,指腹还攥着片枯黄的玉米叶。
“老黄!”他踹向狗窝,却踢到个硬邦邦的东西。狗食盆里的苞米面结着冰,盆沿摆着三根狗毛,绕成个规整的三角——他家大黄三天前就不见了,可此刻狗窝里却躺着截带牙印的冻苞米,牙印比人齿小两圈,像是被什么尖嘴的东西啃过又吐出来的。
后半夜雪片横着拍窗户,王老汉被尿憋醒。刚掀开棉裤腰,外屋的水缸“当啷”晃了晃,水面映出个戴狗皮帽子的人影,帽檐压得遮住整张脸,正隔着玻璃往屋里看。他猛地转头,窗纸上的血痂突然动了——五个血瓣慢慢张开,像只冻僵的手在窗上扣出个窟窿。
“建军?”他抖着手摸向窗台,指尖刚碰到冰缝,外头“吧嗒”掉下个东西。借着火盆的光一看,是块冻硬的苞米面饼子,饼边咬痕整齐,却透着股子腐土味。更骇人的是饼子底下压着张纸条,泛黄的草纸上用红笔写着“腊月廿三”,正是建军的忌日。
第三晚苞米仓响得厉害。王老汉举着煤油灯过去,仓门的铜锁竟在冒热气,像是刚被人捂过。开锁时手指被烫得发麻,仓门“吱呀”推开道缝,成堆的玉米棒子中间塌出个人形坑,坑里躺着件蓝布衫,领口磨得发亮——是建军走那年穿的那件,左襟还留着片洗不掉的机油印。
他浑身发软跌坐在地,忽觉头顶有东西滴落。仰头一看,房梁上挂着串用玉米秸秆穿成的小人,每个小人都缺了根小拇指,秸秆末端滴着暗红的液体,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更怪的是,玉米堆里埋着半截棺材板,板面上刻着歪扭的字:“爹,扒窗看我”,字迹新鲜,像是用冻僵的手指蘸着血刻的。
回到屋,炕席上多了串湿脚印,小拇指处缺块指甲,脚趾缝里卡着坟土。脚印从炕梢走到灶坑,在烧得通红的灶门前停住,炉灰里埋着半截烧焦的布片,花纹和建军下葬时盖的寿被一模一样。王老汉盯着布片发愣,听见后窗传来密集的敲击声,像有人用冻僵的手指在数窗棂——一、二、三……数到第七下时,突然变成抓挠声,像是要从外头爬进来。
“他又来讨指甲了……”王老汉对着空炕喃喃自语。老伴儿早就没了,儿子建军也走了十年,可每个腊月,窗台上总会出现带血的玉米叶,炕席下总有抓挠声。村里人都说他魔怔了,只有他知道,那年建军掉进地窖时,底下竟还有具半截棺材,棺盖内侧全是抓痕,像有人在里头拼命扒过。
第五天晌午,村支书推门进来,看见王老汉对着灶台摆碗筷,锅里煮着冻硬的苞米面饼子,旁边放着片新鲜的玉米叶。“叔,该迁坟了。”村支书盯着炕席上的血脚印,声音发颤,“后山扩建晒谷场,刨出您家建军的坟,棺材盖开着,里头啥都没有,就铺着层苞米叶,跟您家仓里的一个样……”
没人敢提十年前的事。王老汉记得清楚,建军落葬那晚,他明明亲手钉了棺盖,可第二年初春坟却被扒开,棺材里只剩片玉米叶。后来他才知道,那地窖原是早年的乱葬岗,往下挖三尺就是老坟,建军掉进去时,怕是惊动了底下的“住户”。
如今王老汉的老屋早已坍圮,可每到腊月廿三,路过的人仍能看见窗纸上映着两个影子。高个子的坐着抽烟,烟袋锅明灭间,矮个子影子慢慢凑近,帽檐下露出半截青紫色的手指,正对着窗缝轻轻叩击,叩击声混着风雪,像在数苞米仓里的玉米棒子。有人胆大扒着残墙看,只见炕席上摆着片玉米叶,叶脉上的纹路竟和当年棺材板上的刻痕一模一样,叶尖还凝着滴暗红的冰晶,永远也化不开。
开春翻地时,人们在苞米仓地基下挖出半截棺木,棺盖内侧全是新鲜的抓痕,木屑里混着几根狗毛。棺底躺着片枯黄的玉米叶,叶尖上沾着点风干的血渍——和王老汉窗台上那些年复一年出现的血痂,分毫不差。
东北的冬天总是很长,长到能把十年的秘密冻成冰,又在某个风雪夜,让冰底下的故事,顺着结满冰花的窗缝,慢慢爬回人间。王老汉走后,村里人再没见过那些怪事,只是每到腊月,总会有人看见老房遗址的窗台上,孤零零躺着片玉米叶,叶脉对着屋里的方向,像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把它捡起来,放进炕头的火盆里,让那些没说完的话,随着青烟,飘向东北的漫天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