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裹着冰碴子,我握着方向盘,后视镜里结了层薄霜。夜班出租车司机干了七年,最讨厌这种天气,路上没几个活人,鬼影子倒能看见不少。计价器的绿光映在挡风玻璃上,把雨幕染成诡异的幽蓝。
凌晨一点,我拐进老城区的巷子。路灯忽明忽暗,电线杆上贴着褪色的寻人启事,被雨水泡得发胀。刚想调头,后座突然传来指甲刮玻璃的声响,像有人用手指在挠。我猛地回头,后排空无一人,只有座套上几道新鲜的抓痕。
“师傅,去殡仪馆。”
沙哑的女声从头顶炸响,我差点撞上路边的垃圾桶。后视镜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女人,穿件暗红色旗袍,盘发上别着银簪子,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却毫无血色。她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裹,边角露出半截婴儿的小手。
我攥紧方向盘,手心全是冷汗。后视镜里的女人突然咧嘴笑了,胭脂裂开一道道细纹:“开快点,孩子冷。”包裹里传出咯咯的笑声,像小奶娃在牙牙学语。我盯着计价器,数字在“0”和“999”之间疯狂跳动。
车到殡仪馆门口,女人把脸贴在我耳边:“师傅,找零不用找了。”她的呼吸带着腐臭味,脖子上有圈青紫的勒痕。我接过纸币,指尖触到黏糊糊的液体,借着路灯一看,那根本不是钱,而是张泛黄的冥币,上面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转头再看,后座已经空了。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殡仪馆大门上的铜环泛着冷光。我猛地踩下油门,车轮碾过水坑,溅起的水花在月光里碎成血沫。
第二天交班时,白班的老周拍着我肩膀:“昨晚是不是拉了个穿旗袍的女人?”他的表情很怪,烟灰掉在制服上都没察觉,“上个月小王也拉过,回来就发高烧,说女人给的钱沾了尸水。”
我摸出兜里的冥币,已经变成了灰烬。调度室的墙上挂着张事故通报,去年今日,一辆出租车冲进护城河里,司机和乘客溺亡,乘客正是个穿红旗袍的孕妇。照片里的女人,和昨晚我拉的乘客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我总在午夜接到奇怪的订单。有次在城郊工地,三个浑身泥浆的男人拦车,他们的安全帽上还沾着新鲜的混凝土。上车后一句话不说,只盯着手机屏幕,那上面显示的时间永远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正是那起塔吊倒塌事故发生的时刻。
最邪乎的是冬至那晚。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在学校门口招手,书包带子上挂着hello Kitty的挂件。她让我开到城郊的烈士陵园,说要给爷爷送饺子。车后座渐渐飘起白雾,我从后视镜看见她正对着空气喂饺子,塑料餐盒里的肉馅都是黑的。
到了陵园,小姑娘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皮肤冷得像冰:“叔叔,你能陪我进去吗?我怕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绿光,校服袖口露出半截腐烂的皮肉。我想挣脱,却发现车门怎么也打不开,仪表盘上的时间开始倒转,12:59、12:58......
“叮——”
计价器突然发出清脆的声响,数字定格在“1314”。陵园大门不知何时敞开了,冷风卷着纸钱扑进车里。小姑娘松开手,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谢谢叔叔,我找到爷爷了。”她的身影渐渐透明,化作一缕白烟从车窗飘了出去。
我大口喘着粗气,摸到口袋里有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枚生锈的军功章,背面刻着“赠给革命烈士家属”。第二天,我去民政局打听,果然查到二十年前有位老战士牺牲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他的孙女,正是在冬至那天出车祸去世的。
后来我遇到了老李,他开夜班出租二十年,见多识广。“别往心里去。”他往保温杯里续了点白酒,“这些都是放不下执念的魂儿。你就当做好事,把他们送到想去的地方。”他的制服内袋里,密密麻麻别着十几个平安符,有庙里求的,也有乘客送的。
有天深夜,我在医院门口拉到个戴口罩的男人。他浑身酒气,手里攥着束枯萎的白玫瑰。“去常青墓园。”他声音哽咽,“我老婆在那儿,今天是她忌日。”车开到半路,他突然扯下口罩,露出半张烧毁的脸:“那天我酒驾,害她......”
后视镜里,副驾驶不知何时多了个女人,穿着白色婚纱,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她轻轻抚摸男人烧伤的脸,男人的眼泪滴在婚纱上,转瞬即逝。到了墓园,男人下车后对着空气说了很久的话,最后把玫瑰放在墓碑前。我看见墓碑上的照片,正是副驾驶的女人。
再后来,我养成了些奇怪的习惯。每次出车前,都会在副驾驶放瓶矿泉水;遇到穿红衣服的乘客,坚决不拉;后备箱永远备着香烛纸钱。有时载到去偏远地方的客人,我会默默把行车记录仪调成循环模式——谁知道那些乘客,是人还是......
去年除夕夜,我拉到个穿唐装的老爷子。他说要去江边看烟花,一路上絮絮叨叨讲着年轻时的故事。到了地方,老爷子从怀里掏出个红包:“小伙子,过年了,讨个吉利。”我推脱不过,接过来发现红包沉甸甸的。
第二天拆开,里面是张泛黄的船票,1949年从上海到台北的。船票背面写着小字:“阿珍,等我回来。”后来我去档案局查,那年确实有批国民党老兵去了台湾,其中有位姓陈的老兵,至死都没找到失散的未婚妻。
现在我依然开夜班出租。午夜的城市像头巨兽,吞吃着无数的故事。有时经过寂静的街道,会看见路灯下站着模糊的人影,他们招手的姿势,和活人别无二致。我知道,这座城市的地下,藏着太多未完成的遗憾,而我的车,或许就是他们最后的摆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