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裹着滚烫的暑气,像火炭上泼了水般在李家沟蒸腾。王桂兰佝偻着背蹲在灶台前,枯黄的玉米秸秆塞进灶膛,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黢黑的锅底,将她脖颈沟壑里的汗珠映得发亮。窗外的玉米地在风雨中沙沙作响,层层叠叠的叶片仿佛无数只枯槁的手,正不知疲倦地互相摩挲。灶台边挂着的腌肉在热浪里渗出油脂,滴落在地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娘,我去西头老赵家借把镰刀。\"儿子铁蛋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王桂兰刚要应声,外头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泥水溅起的啪嗒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她掀开沾满油渍的蓝布帘子,只见铁蛋脸色煞白地冲进来,额前的碎发黏在冷汗涔涔的额头上,手里死死攥着半块带血的衣襟。他胸脯剧烈起伏,像是刚被人掐住脖子般大口喘着粗气。
\"咋了这是?\"王桂兰猛地抓住儿子胳膊,触手一片冰凉,仿佛握住了块刚从井里捞起的石头。铁蛋嘴唇剧烈哆嗦着,颤抖的手指指向院外那片黑压压的玉米地:\"我走到地头,听见有人喊救命,钻进青纱帐就看见...看见...\"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沫,在青砖地上绽开一朵朵妖冶的花。王桂兰这才发现儿子裤腿上沾满黑泥,膝盖处还挂着几根带刺的苍耳。
当晚铁蛋就发起了高烧,滚烫的额头仿佛能烙熟鸡蛋。他说胡话时总念叨\"青布衫、白鞋子\",声音忽男忽女,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阴森。王桂兰摸黑去村医家抓药,路过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时,借着惨白的月光,看见树影里立着个穿青布衫的人影。那人背对着她,湿漉漉的长发如海藻般垂着,脚上一双白布鞋沾满泥浆,正一滴一滴往下淌水。槐树上传来夜枭的怪叫,惊得她头皮发麻。
\"大妹子,借个火。\"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惊得王桂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转身撒腿就跑,可身后立刻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是拖着浸透雨水的裙摆,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直到冲进家门,插上门闩的瞬间,那脚步声才戛然而止,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透过门缝,她看见地上蜿蜒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台阶下。
铁蛋的病愈发严重,村医开的药喝下去全吐了出来,吐出来的水泛着诡异的青色。王桂兰跪在神龛前烧纸,祈求各路神仙保佑,突然火苗窜起三尺高,映得墙上的老照片纤毫毕现——那是二十年前跳井自尽的赵家媳妇,照片里她穿着青布衫,脚上蹬着白布鞋,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照片旁的香炉突然倾倒,香灰撒在供桌上,竟隐隐显出\"还我\"二字。
三更天,玉米地又传来簌簌响动,像是有人在里面穿梭。王桂兰举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站在院门口,昏黄的光晕里,她看见青纱帐里浮动着白色衣角。她壮着胆子喊:\"有啥事冲我来,别缠着孩子!\"风裹着冷笑钻进耳朵:\"还我命来...\"话音未落,煤油灯突然熄灭,黑暗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她摸索着点亮备用油灯,却发现灯芯上凝结着暗红的血珠。
第二天,村民在井边发现昏迷的王桂兰。她怀里死死抱着个湿漉漉的布娃娃,指甲缝里嵌着青布衫的碎片,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铁蛋的烧突然就退了,可每到雨夜,他总说听见窗外有人唱着古老的童谣:\"青布衫,白鞋子,井底下,等归人...\"声音哀怨凄婉,仿佛从井底幽幽传来。
从此,李家沟的玉米地成了禁地。夜半时分,常有人听见青纱帐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伴着压抑的啜泣:\"我的孩子...还我孩子...\"若是有大胆的人举着灯靠近,便能看见青纱帐里隐约晃动着一个身影,穿着青布衫,脚上的白布鞋沾满泥浆,正缓缓向人招手。有好事者翻出赵家旧账本,发现二十年前那场意外发生时,赵家媳妇已有七个月身孕。
村里的老人们说,那口古井原是用来祭祀河神的。每逢大旱,便会有年轻女子投入井中,祈求降雨。赵家媳妇当年本是外乡来的逃荒女,被赵家人买下做媳妇,怀孕后因不愿被献祭,才选择投井自尽。她腹中胎儿未足月,魂魄被困井底不得超生,每到雨季便会出来寻找孩子。
多年后,李家沟通了电,村里的年轻人都搬去了镇上。那片玉米地荒了,杂草丛生,却依旧无人敢靠近。每到雨夜,依旧能听见青纱帐里传来幽幽的哭声,还有拖沓的脚步声在村里回荡。有人说,曾在月光下看见两个身影,一个穿着青布衫,怀里抱着个襁褓,另一个穿着白鞋子,跟在后面慢慢走着,直到消失在玉米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