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的第五天,王婶在自留地发现了怪事。八分大的麦田中央,青麦苗被压倒成规整的圆圈,圈心摆着七颗带芽的玉米种,芽尖都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这是‘鬼打场’!”她举着带泥的鞋底子站在晒谷场,“俺爹说过,麦苗摆圈是仙家要‘讨口封’,得赶紧供上三炷香!”
林小雨蹲在圈边,看见麦苗茎秆上缠着极细的红绳,正是胡家太奶常用的“引魂索”。他摸出碎碗贴近地面,瓷片突然映出模糊的牛蹄印——那是早已绝迹的、爷爷口中“胡家巡山牛”的蹄印。
“不对,这是‘仙圈’。”周秀兰翻开新抄的水脉图,“去年公社推广的‘矮杆麦’根系太浅,伤了地下三尺的槐树根须。胡家太奶用麦苗摆阵,是在警示咱们……”她的手指突然顿在图纸上,麦田下方正是当年日本人埋铁水的分流线。
当天夜里,三队的牛棚就出事了。九头牛集体朝着老槐树的方向下跪,牛眼里映着月光,竟排成七圈年轮状的光斑。饲养员老李头哆哆嗦嗦点上旱烟,看见牛蹄下踩着张黄纸,边角印着“周”字,正是周老会长当年的压胜砖拓片。
“得去麦田起‘魂穗’。”奶奶在灶台前烙着胡家太奶的“供饼”,“当年你爷爷说过,麦圈中心的青苗是‘魂穗’,连着地下的仙骨。”她往林小雨兜里塞了把陈年麦种,“记得用露水浸过的,胡家太奶爱吃带土腥味的。”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林小雨和周秀兰蹲在麦圈中央。周秀兰的手电筒光扫过玉米种,突然惊呼:“芽尖上有字!”七颗嫩芽的叶心,分别用露水写着“水、火、铁、木、土、人、仙”,正是胡家仙堂的七道脉门。
“该请胡家巡山牛了。”林小雨将陈年麦种按北斗阵撒在圈边,碎碗突然腾空,映出老槐树影里的牛形轮廓,“巡山牛管着地脉,去年机井施工震了牛骨,现在它要讨个‘说法’。”
话音未落,麦田深处传来“哞——”的长鸣,不是活牛的叫声,倒像是从地底下闷出来的。周秀兰感觉脚底发麻,手电筒光无意中扫到田埂,看见个模糊的牛形影子正在啃食麦苗,牛角上挂着的,竟是三十年前生产队失踪的铜铃铛。
“把压胜砖埋进圈心!”林小雨想起老鱼把头的话,“巡山牛最认周家的‘护’字砖,当年周老会长用砖给它垫过蹄子。”周秀兰赶紧掏出从江底捞出的碎砖,埋进玉米种旁边,砖上的“护”字在晨露里泛着微光。
牛影突然停住了。它转身望向老槐树,铃铛发出“叮当”轻响,竟与碑子殿的铜铃节奏一致。林小雨看见牛眼中映出的不再是光斑,而是胡家太奶倚着槐树的身影,她正对着牛影点点头,像是在说“债清了”。
天亮后,王婶发现麦田里的圈消失了,七颗玉米种却长成了一人高的麦秆,穗子上结着的麦粒,竟排列成胡家太奶的侧面像。周秀兰用显微镜观察,发现每粒麦子的麸皮上都刻着极小的满文,正是当年碑子殿残碑上的护脉咒。
“这是‘仙麦’。”奶奶小心翼翼收了两把麦穗,“留着做种子,往后咱们村的麦子,再也不怕旱涝了。”她突然盯着周秀兰的笔记本,“你爹当年在水利部的笔记里,是不是记过‘胡家地脉三十六阵’?这麦圈,就是第三阵‘牛蹄护根’。”
周秀兰猛地翻到笔记本最后几页,果然看见父亲用红笔勾勒的牛形阵法,旁边标注:“地脉受损时,胡家巡山牛会以麦苗为笔,画阵讨封。需以周家护砖、林家眼通化解,方保五谷丰登。”
然而怪事并未完全平息。三天后,公社农技站的陈技术员来了,盯着麦田里的“仙麦”直皱眉:“矮杆麦倒伏成这样,肯定是病虫害!明天开始喷六六六粉,把这片地隔离了。”
林小雨心里一紧。六六六粉的刺鼻气味,他在机井事件时闻过,正是当年日本人用来污染水脉的化学药剂。他“看”向麦田深处,发现巡山牛的影子正在农药味里痛苦地甩头,牛角上的铜铃铛已经出现了裂痕。
“不能喷药!”他拦住陈技术员,“这片麦子是胡家太奶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封建迷信!公社今年要评小麦高产县,出了事你负得起责?”
周秀兰突然掏出平反文件:“陈同志,这片地底下有当年的日军工事残留物,喷药可能会引发化学反应。”她指着麦苗上的满文,“县文化馆的同志来看过,说这是古代农耕图腾,属于文物保护范畴。”
陈技术员的手顿住了。他知道县文化馆最近在搞民俗普查,万一真和文物有关,自己担不起责任。“那先测测土壤。”他嘟囔着掏出试剂瓶,“要是重金属超标,照样得翻耕。”
当试剂滴进土壤的瞬间,原本清澈的液体突然变成槐叶的青绿色,还浮起细小的牛蹄印。陈技术员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这正是胡家太奶用巡山牛的地脉气,给现代科学的“讨口封”。
当晚,林小雨和周秀兰在碑子殿给巡山牛立了个“草泥碑”。周秀兰用父亲的钢笔在黄纸上画了牛形护符,林小雨则把“仙麦”穗子绕在碑顶,碎碗里的露水自动沿着碑身流下,在底座积成小小的麦田圈。
“胡家巡山牛,护土又护根。”奶奶念着爷爷传下来的祝词,“当年你爷爷给它上过三炷香,现在该你们小辈接着供了。”她往碑前摆了碗新麦粥,热气腾腾的香气里,隐约能听见远处牛棚传来的、安心的反刍声。
春分那天,陈技术员带着土壤检测报告来了。原本该显示重金属超标的数据,竟全部合格,甚至连有机质含量都比普通农田高百分之三十。他挠着头看着绿油油的麦田:“怪事,就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把有害物质都筛走了。”
林小雨笑了,他知道,那是巡山牛的地脉气起了作用。麦田中央,七株“仙麦”已经抽出了新穗,穗尖上挂着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每道光里都映着胡家太奶的笑脸,像是在说:“人间的烟火气,才是最好的护土符。”
而在老槐树的树洞里,胡家太奶摸着新收的“仙麦”穗子,突然叹了口气。她看见槐树根系延伸向远方,在公社化肥厂的地基下,正盘着团漆黑的浊气——那是六六六粉的残留,正在慢慢侵蚀胡家的地脉。看来,下一场“讨口封”,得对着冒着白烟的烟囱,好好说道说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