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医院的暖气片“咕嘟咕嘟”响着,混着来苏水的气味钻进林小雨的棉衣领子。虎娃蜷缩在吱呀作响的铁床上,额头烧得通红,嘴里反复念叨着“镜子里的姐姐在哭”。周秀兰举着体温计凑近台灯,水银柱直指40度,可虎娃的手脚却凉得像冰块。
“床头的槐树叶呢?”林小雨掀开蓝白条纹的床单,看见床脚滚落着半块镜片,正是镇江镜的碎片,“昨天还在枕头底下,怎么……”
“被那个穿白裙子的姐姐拿走了。”虎娃突然开口,眼睛盯着病房角落,“她蹲在暖气片旁边,手里攥着好多小镜子,每个镜子里都有个穿黄军装的叔叔。”
周秀兰的手电筒光扫过墙角,墙皮剥落处露出半截日文涂鸦,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上的。她翻开父亲的笔记本,找到1945年的记录:“日军工事里的‘千魂镜’,用战俘血液浸泡,能困死异乡魂魄。”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镇江镜碎成十二块,每块都缠着当年死在工事里的日军魂灵。”
林小雨摸着虎娃手腕上的红绳,突然“看”见无数小镜子在虚空中漂浮,每个镜面都映着相同的场景:1945年深秋,松花江畔的日军炮楼里,一个穿和服的小女孩抱着破损的梳妆镜,镜面上溅着血点,楼下传来密集的枪声。
“她是随军医生的女儿。”老妇人的声音在暖气片后响起,林小雨看见墙缝里渗出槐树叶的影子,“当年她爹用千魂镜困住中国劳工的魂,给日军修逃生隧道,结果隧道塌方,她和镜子一起埋在了江底。”
虎娃突然抽搐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周秀兰按住他的手,发现掌纹里嵌着细小的镜片碎屑,正是穿和服女孩手中的那片。“得把镜片从魂儿里取出来。”林小雨掏出王焊匠打的铁符,“胡家太奶说,铁火能化镜中怨。”
他让周秀兰把病房的铁窗框擦干净,用焊枪在窗框上熔出个碗状凹槽,倒入雄黄酒。“把虎娃的手按在铁碗上,镜片遇热会自己出来。”说话间,铁符突然发出蜂鸣,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竟变成老槐树的模样。
当焊花的热量传导到铁碗时,虎娃掌心渗出黑色血水,混着七片指甲盖大小的镜片。穿和服的女孩身影随之显形,她的白裙子沾满泥污,怀里抱着的梳妆镜缺了一角,正是虎娃掌心的镜片形状。
“ありがとう(谢谢)。”女孩用生涩的中文开口,鞠了一躬,“我叫美惠子,想回家……”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镜中映出的不再是炮楼,而是日本富士山的轮廓。
周秀兰的眼泪突然掉下来。她从帆布包掏出父亲当年的工作证,里面夹着张发黄的纸片,是1946年收容日本遗孤的记录:“美惠子,七岁,父藤井正雄,母藤井由美,均殁于松花江工事。”
“带她回碑子殿。”林小雨把镜片拼在铁符上,“胡家太奶的槐树洞能通阴阳路,让美惠子的魂儿顺着槐树根,走到该去的地方。”他转头对周秀兰说,“再带上你爹的笔记本,美惠子的父亲当年用过的千魂镜,说不定有解咒的法子。”
雪夜里的碑子殿格外安静。老鱼把头送来的鲤鱼灯在供桌上跳着火焰,映得美惠子的身影半透明。林小雨按照奶奶教的“送魂咒”,用槐树枝在铁符上画出富士山的轮廓,周秀兰则把美惠子父亲的名字写在黄纸上,贴在镜片缺口处。
“藤井先生,您的女儿在找您。”周秀兰的声音哽咽,“1945年冬天,您托中国渔民把美惠子送到哈尔滨福利院,自己却……”她翻开笔记本,找到父亲当年偷偷记录的烈士名单,“藤井正雄,反战同盟成员,被日军处决前,把千魂镜扔进了松花江。”
美惠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看见镜中浮现出父亲的笑脸,对方正隔着阴阳界向她招手。林小雨将铁符按在老槐树第三根枝桠上,树皮突然裂开条缝,透出温暖的黄光——那是胡家太奶为异乡魂灵开的“归乡路”。
“さようなら(再见)。”美惠子对着铁符鞠躬,身影渐渐融入槐树皮的纹路。镜片缺口处突然长出片嫩叶,叶子上同时印着中日两国文字,像是胡家太奶给这段跨世纪恩怨盖的“和解印”。
凌晨时分,父亲抱着件叠得整齐的蓝布衫来了。“刚给周老会长上完坟,”他把布衫放在供桌上,“坟头的槐树苗又长高了,你奶说,那是胡家太奶在替老周叔接阳气。”
周秀兰摸着布衫上的针脚,突然发现衣领内侧绣着个极小的“护”字,正是机井压胜砖上的那个。她想起父亲笔记里的最后一页,那句“铁火焊开千重锁”的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槐香漫过归乡路,恩怨皆随江水流。”
三天后,虎娃退烧了。他送给林小雨一个用镜片碎片拼的风铃,挂在病房窗户上,风吹过时会发出槐树叶似的沙沙声。周秀兰则收到镇政府送来的平反文件,周老会长的照片被端正地贴在碑子殿的锦旗墙上,旁边是胡家太奶的绣像,两个老人的目光,仿佛正穿过三十年的风雪,落在新一代护堂人的肩上。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林小雨和周秀兰带着十二根断脉针去了乱葬岗。每根针都找到了对应的小土包,针尾的“周”“林”二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胡家太奶给这些迟到的魂儿发的“往生凭证”。当最后一根针入土时,天空飘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鹅毛大雪,每片雪花落在针尾,都变成小小的槐树叶形状。
“该准备接碑子的最后一道手续了。”奶奶在灶台前搅着祭灶糖,“胡家太奶说,腊月三十夜里,得让周老会长的魂儿正式入堂,跟你爷爷的牌位并排摆着。”她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的老槐树,“当年的误会,说到底都是为了护着这方水土,如今该让后人看看,胡家香火,从来都是人心堆起来的。”
除夕夜,碑子殿的供桌上摆着两副碗筷。林小雨把周老会长的蓝布衫叠好,放在爷爷的旧烟袋旁边,周秀兰则在香炉里插上十二炷香,对应十二根断脉针的魂儿。当零点的鞭炮声响起时,供桌上的烛火突然同时转向门口,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穿对襟褂子,一个穿中山装,正对着他们微笑点头。
雪在晨光中融化,露出碑子殿前新铺的青砖。林小雨摸着胸口的碎碗,发现瓷片上的槐叶纹路里,不知何时多了条细流,正是松花江的水脉走向。老妇人的声音混着初一的饺子香传来:“江脉通了,人心暖了,接下来的路,就该你们自己走了。记住,焊花能化铁,黄纸能通神,可最要紧的,是别让这人间的烟火气,断了胡家的香火。”
而在松花江的冰层下,胡家老仙望着渐渐清晰的水脉,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手中的铁盒里,除了周老会长的平反文件和压胜砖图纸,还多了封未寄出的信,是美惠子临走前托槐树根系带给日本的:“爸爸,中国的仙奶奶说,战争的伤会被江水冲走,就像您当年把千魂镜扔进江里那样。这里的槐花香,和妈妈的香水味一样,很好闻。”
春雪消融时,碑子殿前的老槐树开出了比往年更盛的槐花。林小雨和周秀兰站在树下,看着村里的孩子们追着焊花风铃跑过晒谷场,突然明白,所谓出马仙的故事,从来都不是一人一仙的传奇,而是无数像老槐树根系般盘根错节的人间恩怨,在时代的风雨里,慢慢长成了护佑一方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