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村的八月,青纱帐漫过了土坯房的屋檐。龙煞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看二柱子领着游客往玉米地钻,草帽上的红绸子在绿叶间一闪一闪:“家人们!咱掰的玉米棒子,上锅蒸十五分钟,甜得能粘牙!”游客们举着手机跟拍,鞋底子陷进刚松过的黑土地里。
三婶挎着竹篮从民宿出来,篮里装着新腌的酸黄瓜:“煞子,上海来的那帮老太太,非要跟俺学腌菜,把酸菜缸围得水泄不通!”她擦了把汗,蓝布衫上印着“石头村农家乐”的LoGo——那是王老板找设计师免费做的,麦穗图案里藏着个“石”字。
李老汉的“光绪罐”成了网红打卡点,游客们排着队跟陶罐合影。老汉吧嗒着旱烟袋,给每个照相的人讲罐子里的故事:“当年俺爷在罐底藏过玉米粒,救了全村人的命。现在罐子里装的是咱村的罐头,能让城里人尝着老家的味儿。”
五叔家的民宿天天爆满,火炕上的碎花被褥刚晒过,带着太阳的味道。城里来的孩子们光着脚在炕上蹦跶,看三婶剪窗花:“奶奶,您剪的大公鸡能贴在俺书包上不?”三婶笑得眯起眼,红纸上的鸡爪子还连着线头:“中!剪坏了算奶奶的,剪好了带回去跟同学显摆!”
最火的是“农事体验日”。游客们跟着二柱子学扶犁杖,犁尖刚入土就歪到一边,惹得老牛直甩尾巴。“使点劲啊!”二柱子在旁边喊,“这牛比俺们村的张大爷还倔,得顺着毛捋!”说得游客们哈哈大笑,田里的蒲公英被笑声惊得漫天飞。
手工坊里,五婶正在教游客编玉米皮草鞋:“先把玉米皮泡软乎,再这么绕三圈……”她突然指着游客的手笑,“大妹子,你这草鞋编得跟猪蹄子似的,穿出去准保不打滑!”满屋子的人哄笑,编好的草鞋歪歪扭扭挂在绳上,倒成了最抢手的纪念品。
暮色刚合,晒谷场就热闹起来。二柱子的二人转班子支起了戏台,锣鼓家伙一敲,老槐树的叶子都跟着抖。“正月里来是新春啊——”他穿着花棉袄扭上场,瘸腿却不妨碍转圈,红绸子甩得比城里的霓虹灯还亮。游客们举着手机录像,前排的大爷跟着节奏拍腿:“这才是正宗的东北大秧歌,比电视里的带劲!”
三婶的铁锅炖大鹅飘出香味,铁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冒泡,油花里漂着粉肠和土豆。“都来趁热乎吃!”她用长柄勺给游客分菜,“咱这鹅是搁院子里追着草蜢跑大的,肉瓷实着呢!”有游客尝了口直咋舌:“比俺们那儿的铁锅炖香十倍,汤都能泡三碗饭!”
龙煞站在晒谷场边,看篝火堆里的火星子往天上蹦。李老汉的孙子正在教游客识别黑土地,手电筒光束扫过土壤:“看见这些发亮的颗粒没?这是腐殖质,咱村的土地比黄金还珍贵……”话没说完,二柱子突然喊他:“大学生,过来唱段rap,给咱的黑土地打个广告!”
村委会的公示栏贴满了红榜,“民宿收入排名”“手工品销量冠军”的大字底下,三婶和五叔的名字老是打头阵。龙煞翻着账本,发现这个月的旅游收入破了十万,手工小组的订单排到了国庆节后。“煞子,该给大伙分分红了吧?”张大爷敲着旱烟袋,“俺想给孙子买个新书包,他老说同学笑话他的书包补丁摞补丁。”
王老板的电话在这时打来,声音里带着笑:“小煞,省电视台要做乡村振兴专题,点名来你们村取景!”龙煞望着窗外的加工厂,蒸汽正从铁皮屋顶的气窗冒出来,像条白色的龙在青纱帐上游走。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刚回村时,这里还是片荒草甸子,现在却成了游客们争着拍照的“工业风景点”。
热闹持续到深夜,晒谷场的篝火渐渐变成火星。龙煞蹲在老槐树下抽烟,看见辆黑色轿车停在村口,车灯一闪一闪像只眨眼睛的怪兽。他摸黑走过去,听见车内传来熟悉的对话:“赵总说了,国庆节前让他们的游客量腰斩……”
是恒远集团的张彪。龙煞攥紧了烟头,火星子溅在鞋面上:“你们到底想咋样?”车门突然打开,张彪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灰:“龙煞,你挡了赵总的财路,知道不?他在镇里打点了关系,你们的旅游项目马上要被列入‘生态敏感区’。”
回到家,娘正在油灯下缝补民宿的被子:“听说又闹事了?”她的针脚穿过补丁,“咱村的老辈人说,地里的庄稼越打压越疯长,邪乎事压不住正经过日子的心。”龙煞望着墙上爹的照片,突然想起他临终前的话:“这片土地养人,也考验人,别让它寒了心。”
手机在炕上震动,弹出条匿名短信:“龙煞,你以为游客多了就赢了?明天有你好看。”他点开附带的视频,画面里几个戴口罩的人正在往民宿的水井里倒不明液体,时间显示是半小时前。
村口的老槐树在夜风里摇晃,树影落在晒谷场上,像道爬满裂痕的伤疤。龙煞望着星空下的村子,篝火的余温还在,游客的笑声还在,可暗处的手已经伸到了水井边、玉米地里、民宿的窗台下。他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游客们继续在青纱帐里掰玉米、在火炕上剪窗花时,一场看不见的战争,正沿着老槐树的根系,在黑土地下悄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