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京城西郊,通幽谷。
此地群山环抱,地势起伏,谷中土地却异常肥沃,更有山泉潺潺,极宜果木生长。萧家在此处经营多年,开辟出数千亩的果园,其中单是桃树,便有上万株,此外还有杏、李、梨等多种果树,蔚为壮观。
时值寒冬,万木萧索,桃林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但那虬曲苍劲的姿态,依旧能让人想见春夏之交,万树桃花怒放,如云似霞的盛景。
“此地名为‘通幽’,便是取其曲径通幽之意。”萧雨微今日换上了一袭湖蓝色的夹袄,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领口一圈细密的银狐绒毛,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莹润如玉。
她站在一处缓坡之上,远眺着漫山遍野的桃林,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待到春暖花开,此处桃花十里,如锦绣画卷,美不胜收。我每年都会来此小住数日,远离京城喧嚣。”
余瑾负手而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点了点头:“确是人间好景致。”
“余大人,这边请。”萧雨微引着余瑾,沿着一条青石小径,来到一处山坳之中。
只见此处依山而建,有数排巨大的石砌窖藏,窖门厚重,显然是用来储存鲜果的。此刻,正有不少工人进进出出,搬运着一筐筐码放整齐的水果。
“萧家在此地建有数十座恒温石窖,利用山体深处的地温,再辅以硝石制冰降温,即便是在盛夏,窖内也能保持凉爽。每年秋收的鲜果,便会储藏于此,可保数月不坏。”萧雨微解释道,“如今窖中尚存有数万斤秋日采摘的桃子、雪梨等,足够大人一试身手了。”
余瑾注意到,在那些忙碌的工人中,有不少是头发花白的老妇,还有一些则是身有残疾的壮年汉子,他们虽然动作略显迟缓,但神情专注,干活也十分卖力。
萧雨微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轻声道:“这些妇人,多是附近村中家境贫寒,无以为继者。那些汉子,则大多是……从北境战场上退下来的伤残士卒。家父心善,便让他们在此处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也好有个营生,不至于流离失所。”
余瑾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他一直以为萧雨微是那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山美人,却未曾想,她竟有如此心细柔软的一面。
这倒是让他对这位萧家大小姐,又多了几分不同的认知。
穿过繁忙的窖藏区,萧雨微带着余瑾来到一处略显偏僻的山谷角落。
这里有一座颇具规模的院落,只是看起来有些年久失修,墙壁斑驳,院中杂草丛生,几间高大的厂房也显得有些破败。
“此处,便是我萧家早年尝试制糖的作坊。”萧雨微指着那片废弃的建筑,“后来因出糖量太低,耗费巨大,便荒废了。余大人若是不嫌弃,尽可在此处施展拳脚,人手、材料,萧家都会全力配合。”
余瑾打量着四周,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递给萧雨微:“这是工坊的改造图纸,劳烦萧大小姐尽快安排人手,依照此图进行改造。有些器物颇为特殊,需得手艺精湛的巧匠方能制成。”
萧雨微接过图纸,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画满了各种她从未见过的古怪器械和复杂的管道连接,不由得秀眉微蹙。她看不懂这些,却也并未多问,只是道:“三日之内,必能完工。不过,余大人,丑话说在前面,你若是敢戏耍本小姐,后果……你承担不起。”
余瑾闻言,不怒反笑:“萧大小姐放心。余某每日在京城应付那些朝堂诸公,唇枪舌剑,早已是心力交瘁。此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正好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便在此处盘桓数日,待工坊改造完毕,也好第一时间开始制糖。萧大小姐若是不放心,也可在此一同等候,亲眼见证奇迹的诞生。”
看着余瑾那副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模样,萧雨微心中的疑虑不自觉地消散了几分,反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好奇。她倒要看看,这个年纪轻轻却搅动了整个大安朝堂的男人,究竟还能给她带来多少意外。
“也好。”萧雨微臻首轻点,“我便在此叨扰数日,亲眼看看余大人的通天手段。”
接下来的几日,通幽谷的制糖作坊便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改造。萧家能量巨大,一声令下,数百名能工巧匠便从各地汇聚而来,依照余瑾的图纸,日夜赶工。
而余瑾,则真的如他所言,每日在谷中四处闲逛,赏玩景致,或是与萧雨微品茗对弈,仿佛真是来此度假一般。
萧雨微起初还对他这种悠闲姿态有些不满,但见他每日都关注着工坊的改造进度,对一些关键环节的施工也亲自指点,便也渐渐放下心来。
三日后,焕然一新的制糖工坊终于呈现在两人面前。
萧雨微命人取来了几样萧家旧作坊中制出的糖品:色泽暗黄的饴糖块、颗粒粗糙的红糖,还有几块据说是仿西域之法制出的、略微泛白的冰糖。
余瑾拿起一块红糖,放入口中尝了尝,随即皱起了眉头:“甜度不足,杂味太重,入口粗糙,此乃下下品。”又拿起那块冰糖,品鉴一番,摇了摇头:“提纯不够,尚有焦糊之气,勉强可算中下品。”
他这番毫不客气的评价,说得萧家几代制糖匠人的心血仿佛一文不值。萧雨微听得俏脸含霜,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冷哼一声:“余大人眼光倒是毒辣!既然我萧家的糖如此不堪,那雨微倒要好好瞧瞧,大人又能制出何等惊世骇俗的‘上上品’来!”
余瑾也不与她争辩,只是微微一笑,带着那十名亲卫,径直走入了改造一新的工坊。
工坊内,各种崭新的设备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余瑾指挥着护卫们,将一筐筐从石窖中运来的新鲜桃子、雪梨清洗干净,然后投入到巨大的压榨机中。随着机器的轰鸣,淡黄色的果汁汩汩流出,通过管道汇集到一口巨大的紫铜锅炉之中……
萧雨微站在工坊外,透过打开的窗户,好奇地注视着里面忙碌的身影。
午后的阳光暖洒在余瑾专注的侧脸上,他神情严肃,一丝不苟地指挥着每一个步骤,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却浑然不觉。
萧雨微心中忽然微微一动,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有如此沉稳老练的心性?
他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敢于挑战根深蒂固的门阀世家,推行那般石破天惊的均田新政,此刻却又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匠人般,专注于这看似寻常的制糖之事。
她看得有些出神,竟未发觉余瑾已回过头来。
“萧大小姐,”余瑾一边擦了擦额上的汗,一边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道,“莫非是本官太过俊朗,让大小姐一时看得痴了,竟有些泥足深陷了不成?”
萧雨微脸颊一热,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连忙别过头去,啐了一口:“呸!油嘴滑舌!本小姐只是在看你究竟能弄出什么名堂!”
余瑾哈哈一笑,也不再逗她,转身继续指挥。
果汁在锅炉中慢慢熬煮,水分逐渐蒸发,颜色也渐渐加深,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甜腻的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