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放心,我等见机行事,细细筛查,一定不负皇爷所托。” 说话的工夫,四人又各喝了几口茶,也确实渴了、饿了。伙计一上菜,各倒了一小碗酒,不紧不慢吃起来。问到主食,伙计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客官用茶时已经品出,俺这地界儿的水是甜的。就因离这儿不远的山下有股很大的泉水,一年四季,喷涌不断,方圆 十几里的人家喝它、用它,余水还是汇成了一个很大的水面,当地人就把它引来浇灌稻谷, 不承想,泉水浇出的稻谷做熟了饭都喷香喷香,蒸三次、煮三次都不烂,客官,就尝尝咱 这儿的米吧,保你吃了第一碗还想第二碗。有了这股子泉水,别处不敢说,俺这地界年年 收成都不错,永乐爷将俺从山西迁来,算是来对啦!”
“行,就按你说的,用米饭。你是山西人?”胡濙这才注意到他的口音,似是和当地 言没有太大区别。
“是啊!山西洪洞大槐树。永乐爷刚即位的那年七月,朝廷赐宝钞,山西无田的几千户就来北京了。永乐二年九月,又有万余户晋民来北京,我和我们东家就是永乐二年过来 的;听说永乐三年九月又迁来了一万多户,别的州县咱不知道,方才说的北面的周口里、 再远一些的大安山,许多人都是从山西过来的。”
“你方才说,来这儿‘算是来对了’,那就是说,你们很愿意过来?”胡濙心下欢喜, 一个“话痨”帮他知晓了不少社情民意。
百姓们安土重迁,无地可种,宁愿过拮据的苦日子,也不愿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 据说,很多人都是被驱赶着上路的,民间甚至传言,长长的绳索绑缚着每一个人,内急时需要出恭了,才解开双手。今天所称上厕所为“解手”就是这么来的,当然,这只是传言。 百姓的怨气朝廷很清楚,那么,十年以后他们的情绪又如何呢?这不正是他胡濙、主要是 皇上想知道的吗!
“安稳过生计,虽苦了点儿,也不愿走。”伙计眨眨眼,擦了一把汗,顺手把一条发黑的白毛巾搭在肩上,笑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可县大老爷就说了,皇上还要迁多次呢,越晚越没好地儿,叫咱趁早儿。大家一想,早晚也是个迁,皇命难违,晚迁 还不如早迁呢 ! 还听说什么,判了流刑的罪犯来北京三年内都无租赋,还犹豫甚?永乐二年我们就过来了。朝廷又是给粮,又是给盘缠,俺就落户在这石窝店了。俺东家原是个小 财主,有一些积蓄,落户之后,闲逛了半年,倾其所有,买下一处石料场,十几年的工夫, 撑起了这个家业,竟扎了根,如今有了两处料场,一家客栈,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俺这 一族的乡亲在料场和客栈做事,都跟着沾了光。”
胡濙这才明白叫“三晋客栈”的原因,除了不忘祖上,还把好奇的人和过往的乡亲招来了,真是会做生意。都说山西人是天生的生意人,果然是名不虚传。
“几位先喝着,我给客官备饭去,管保吃个滚肚溜圆。”伙计说着,一溜烟地去了。 至少,一大部分百姓安居了,皇上听了,不知要有多高兴呢! 晚饭后,胡濙四人换了衣服,来到院中。一轮月光穿过一棵叶已稀疏的大树细细碎碎地洒落院中,透出了寒意。天虽有些凉,还算宜人,胡濙按事先合计好的,带了宋塔等三 人来到街上。镇子不大,盖因隋唐以来这里出产大理石、汉白玉而形成村落、衍生成一个中心镇子。历代延续,金代修建祖陵和皇陵,料石的开采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大规模的开采还是元、明,除了一些特殊的材质,元大都、明北京的大理石、汉白玉基本都采自这里。
街上,大多数商家已经打烊,只有酒家、客栈等晚间还有营生的店家带着幌子的灯笼高悬着,还在招揽生意。月升中天,街上很亮,石家们堆积的大理石、汉白玉石料比比皆是,也有做成石狮、石马、石人等各种造型的。见一家大的料石摊前几个人在谈着什么, 胡濙想知道的,就是各类人说话,从他们的言谈中了解百姓的所思所想。
一个矮黑的汉子道:“这块汉白玉巨石比原想的要大得多,只开采就用了半年多,搬运上来摆放在这儿,又是足足两个月,二十几个人,八个月,你说说那是多少人工费,且这石头又价值多少,五千锭宝钞就想买走,不行,不行……”他忽然压低声音,“三千两银子还差不多。交了银子,立马弄走,明日再运都不成。”
“你这是做买卖吗?二万多斤的东西你让我今晚就拉走,这石头我不要了。”一个红脸庞的汉子吵嚷着,转身就要走。
“慢着,”矮黑汉子喊了一句,马上朝一个伙计模样的小伙子道,“麻五,去柜上取五百锭宝钞,还他的定金。”
不知是卖方涨价了,要强人所难,还是买方毁约了,居然还收回了定金,胡濙觉得蹊跷,待红脸人走后,上前搭讪:“掌柜的,五千锭宝钞你嫌少,三千两银子倒出手,你赔本的买卖他竟然不做,真是件怪事。”
矮黑汉子转头,见几个士子打扮的人,并不像谈买卖的,也不在意,随口道:“去北京赶考的吧,到了顺天府,就知这宝钞的官价了。五千锭宝钞,官价是二万五千两银子, 私下的价码,也就是官价的十之一,那五千锭能值二千五百两就不错了,我说三千两他不亏。”
胡濙心中诧异,想不到为交易方便,严禁金银流通,朝廷一再推行的宝钞竟贬到了这个份上,这可是朝廷没有想到的。但面上他仍打趣道:“果然是买的不如卖的精,可你知 道,朝廷是不允金银交易的。”
矮黑汉子白了胡濙一眼:“看你是个秀才书生,实不相瞒,我根本不打算卖给他了, 但人家已交了定钱,我又没办法,知道他晚上弄不走,才出此下策,要银子搪塞了事。”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书生究死理,见谅,可否请我等到里面一叙,兴许我们还能做成些小买卖。” “那就请吧。”店家迟疑了一下,送上门的生意,也许不大,到底不便将人家赶走,遂请四人进了屋。 屋顶虽高悬着一盏豆油灯,一闪一闪的,影大影小间,倒衬得屋里玄妙怪异、神秘不测似的。宋塔、李麟、张萧警觉地四下看看,虽没见什么,弦也紧绷着。灯下一张桌子, 胡乱堆了些茶盏,靠墙的三面堆的都是些半成品的石料,南面临窗处是边角料制作的佛像、 镇尺、石狮子及各种微小人物造型。
为打消店家的疑虑,胡濙随意看着,先是挑选了一尊佛像,再选了一对镇尺,价也不还,就让李麟付了五锭宝钞,矮黑汉子立时堆起笑容,吆喝着端水上茶,请几人坐了下来。 胡濙夸着、把玩着手中的物件,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更让店家心花怒放:“公子乃大家望族,出手阔绰,明年乡试一定高中的。”
“借你吉言,”好一阵子,胡濙才说话,“只是不知佛祖能否保佑我高中,你要是雕个孔圣人、文曲星什么的,多高的价我都会请走了。看你这买卖,有石料、有成品,还有半成品,经划的不错!”
“小打小闹,不过混个肚圆,打发日子。”矮黑汉子赔着笑,心里话,卖出一件是一 件,干了十几年,也就您这一位要孔圣人的,雕多了,我卖谁去?
“店家过谦了,一方物料就是五千锭现钞,‘小闹’可闹不起来。”宋塔插话道。 油灯下,矮黑汉子的脸更显黑了,且满是苦相:“客官有所不知,我方才说了,从开采到运出要八九个月,二十多人,您算算我这人工多少钱,扣了人工,石料没几个钱。今 年,皇上一建北京,嘿!人工费又涨了,我要是五千锭给他了,自己这大半年差不多白忙活了。所以说,荒料不挣钱。干了几年后,干出些门道,手头有了些小积蓄,才弄些半成品和边角料,做些精致的小活计,倒比那些大的来钱多也来钱快。” 胡濙望着眼前雕工不错的佛像,点点头,心思却在他的差事上,问道:“朝廷征用的石料很多吗?” “不少呗,阴错阳差,方才的买家是去春下的定金,今年初,县衙就传了皇上要征用石料的圣旨,我好不容易开出这一方巨石,让别人买了怎么交皇差?所以,借着亏本才耍赖留了这石头,再过三两个月,天大冷了才往北京运呢。”
敢情还有这么点弯弯绕,胡濙又一次打量他一眼,黑黑的脸膛,矮矮的个子,胖胖的身子,的的确确,一个地道的手艺人。他的话,虽不能完全代表石匠们,至少也反映了一 大部分人的心思。
“我不大懂行,倒被你的话弄糊涂了,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把这方石料留给朝廷?” “哪敢不愿意!”黑脸汉子白了他一眼,“见你也不是什么恶人,我就直说了吧。方才若卖了,虽不挣钱,可这大半年投出的钱基本就回来了,我也用不着总拿自己的钱往里垫了。话又说回来,完不成皇差,饭碗没了,弄不好还要坐牢,你说我该怎么办?” “其他店家都派活了?”
“家家都派了,看店大小而定。” “看样子,大家是不大愿意了?” “有一点,主要是朝廷的钱来得晚,石料送到了,验了货,钱才一层一层拨下来。我估计,冬季送了石料,明年夏季能见钱就不错了,朝廷钱虽晚,但比自卖略多些,往长了 算,倒不吃亏。”
店家的表白话里话外虽透着无奈,怕饭碗丢了,怕坐牢,有个“怕”字当头,就是实实在在奔日子的好百姓,个把怨言谁能没有呢,包括自己在内的大臣们,对朝廷、对皇上 就百分百毫无怨言吗?肯定不是,藏在心里,不敢说、不便说罢了。石匠一句发自内心的 “不吃亏”,虽表达出了一种无奈的心态,但还是基本满意的,民心如此,皇上对这石窝 店也该放心了。这一晚没有白来,他把手中的茶盏举了举,抿了一口,又让李麟挑了几个 小物件,才笑吟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