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既已自罪,原吉又有什么话说,迁都本就是件靡费巨资的大事,朝堂之上已专事议过,皇上此为,至少算是开源吧,他说:“陛下过谦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上珍禽, 地下宝藏,哪一件不是皇上的,如何使用,自然皇上说了算,皇上自责,臣就无地自容了。”
“罢、罢,不谈这些,还说建设。郊祀是国家的大事,也是皇家的盛典,故京城之南、 郊外之地,还有两个场所要一并考虑。朕说,蒯祥出图。丽正门的正南偏东一些,也就是 中线的东侧要修建天地坛,朕每年正月、四月、冬至要驾临三次,为子孙示范,祭祀天地 之神,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圜丘、祈谷的建筑中一定要体现出天象和地象。在丽正 门的正南偏西一些,也就是中线的西侧,对应着,要修建一座山川坛,朕每年春要躬率群 臣一至,举行藉田典礼,祭祀先农、大地、山川、太岁诸神,以不忘先人尝百草、辟农耕, 开万代立国之本。”
“皇上圣明。”这一次,从夏原吉以下,全都跪下。永乐叫大家起来,又问蒯祥:“何时能给朕出图?”
“有南京的图样,微臣全力以赴,一个月之内一定让陛下尽揽两坛风貌。” 大船在太液池中兜了一大圈,永乐指指点点,不时议论着,兴趣盎然,全无倦意。正午的日头洒满天际,天地间一片灿烂。众人下船后,却见一只孤鸟落在船舷上,不安地鸣叫着、躁动着,夏原吉、杨荣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想到了南京的皇太子, 心中竟生出了无限怅惘。
北京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盛夏一过,金秋就送来了清凉的爽气,不冷不热,正是出门的好日子。胡濙装扮成商人,只带了宋塔、李麟、张萧三人出了北京城往西南而来,只半天工夫就穿过宛平、良乡进了房山境内。
畿辅一带的秋庄稼早已割尽,农户们正忙着犁田种麦,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人头攒动, 生机勃勃,满鼻里都是泥土的芳香,倒也有些兴致。那次大朝后,皇上单独把胡濙留下, 足足交代了半个多时辰,大致有这样几层意思。
第一,带二、三人继续寻访天下,此次重在南京和江浙,最好是每一个镇子都走一走。 第二,以钦差的名义虽直来直往,毫无羁绊,但树大招风,风起时,连小鸟也知蜷缩羽毛 躲藏起来,故要换一个身份,最好是士、商或游医。第三,在南京要多停留一段,先悄悄 观察,再参与上朝下朝,到礼部走走,六科敢留奏折,必是有人授意,你心里清楚是谁, 要仔细看他是何居心。第四,古人有云,灯下黑。郑和虽屡下西洋,到过不少地方,但始 终没有建文踪迹。然传言讻讻,或许就在畿辅,要如篦头一样,一镇镇地走,他若在,不会没有个蛛丝马迹的。
说过正事,永乐想起了胡濙的家事,略有歉意道:“卿遇母丧,本该在灵前尽孝,然忠孝不能两全,相比于国事,卿的家事只能算小事了。这样,明日卿就离京回乡,朕许你两月之内,处置好慈母丧仪,莫再提守制三年之事,为皇帝夺情,为国家夺情,两月期满, 仍回北京,由北京走起。你家在常州武进,属畿辅之地,理丧期间也不能忘了国事。”就这样,胡濙回乡理毕丧事,再回北京复命,在北京准备了几日,便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出京了。
一路出京,胡濙胡思乱想。人生的吸引力是由一系列悬念构成的?也是,也不是。皇上修书,治水,修河,北征,建新都,修武当,建报恩寺,诸事已很繁忙,为着一个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气候的建文动用的心思也太大了!而他的一生似乎就是来替皇上解谜的,在外十几年,也没有找到建文的踪迹,倒是一些奇闻满足了皇上的好奇心。他不知道这趟差 事后,皇上还会不会继续给他巡游的差事。想着心事,已进了房山东关。
胡濙在房山县城转了一遭,城西山坡的秋草已经泛黄,赶上秋收秋种,街上行人少,无甚稀奇之处,便在城中寻了一家馆子胡乱吃了些东西,又上路往西南而来,出周口里, 傍晚时来到石窝店,站在街口了望。这也是皇帝的特旨。盖因大建北京,官员苛刻,江西 等地已有几处百姓聚众闹事,房山,尤其石窝店一带,为紫禁城汉白玉供料之地,大大小 小的石料日夜不停地运往北京,永乐担心官员假公济私、刻剥过急而激起民变,嘱他来瞧瞧。
“胡大人,我们走了一天,这里就是有名的石窝店,看看满街的石头和石雕,说它是大理石之乡不为过呀!您看——”大块头宋塔提醒道。
胡濙虽也是十几年的马上生涯,但今日已是百余里的路程,一路上总在想着皇上的话, 宋塔一叫,才回过神来,顿觉有些劳乏,几匹马也慢下来,不时地左嗅嗅、右嗅嗅,想寻些吃的东西。
街上人来人往,倒也热闹,若想发现点什么,住在石窝店最好不过,胡濙打定主意道: “我们慢慢往前走,边走边寻家可靠的客店。记着,叫‘官人’。”
宋塔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天近傍晚,一些门店已挂上灯笼,早有几个打尖的伙计上来揽生意,胡濙也不搭话,见一个憨实的提了个“三晋客栈”的灯笼,身后不远处便是一座略显考究的门房和招牌, 就对身后的张萧说:“就住这家吧!”说罢,几人跟了伙计向前走,果见门额上蓝底金字、 厚重敦实的“三晋客栈”四个颜体大字,让人看上去就觉得踏实。
伙计把马匹接了从旁门牵到后院喂上草料,又把胡濙等四人让进里院的上屋,开门点灯,抹桌布凳,打水上茶,忙个不停。手一份儿,嘴一份儿,人很刷利。李麟一面收拾东 西,一面问:“这地儿叫石窝店,就因它出产大石头?”
“还真叫客官问着了,咱这地界就是藏着数不清的大理石、汉白玉,才得了名的。西 北离这儿不远,有一座云居寺,从隋朝的静琬大师开始在石板上刻经,历代不辍,如今也 不知有多少块了,可那石头都是咱石窝店的。听老人们讲,北去五十里的周口里,不,再 北十几里山沟里有金朝的皇陵,那石阶、石碑、殿宇、牌楼的大石头也都是咱石窝店的。 咱这地界风水好,有神人庇佑,石头是采了一茬又生一茬,任是百年、千年也采不完、挖 不完。”
伙计一席话,倒中了胡濙的下怀,这不正是他要知道的吗?他对金陵无甚兴致,却有 了到云居寺一览的想法,遂问:“云居寺的香火如何呀?”
小伙计阅人无数,早见此人商人打扮,官人做派,想着伺候好了,出手也会大方阔绰, 快人快语道:“云居寺一年四季香火都旺,求子得子,求财得财,灵验着呢!多年前,咱这村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结婚十几年膝下无子,访遍了四邻八乡的郎中,连顺天府都去了,结果,那女人的肚子还是瘪瘪的。一天,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要去云居寺挂单, 说来也奇,路过他家,到门口讨了口水,聊了几句,就看出了二人的难处,遂指点夫妻到 云居寺一试,谁知,不到一年,那女人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打那以后,这云居寺又成了 送子观音寺,一传十,十传百,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街上的客栈、酒家自然受益。”
小伙计不胖不瘦,中等个头,手脚和嘴一样利索,里出外进的工夫,绝不耽搁了下句话,“云居寺最热闹的日子,就是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前后十天,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烧香、拜佛的、求子求财的、求福求寿的、做点小买卖的,把寺院内外挤得水泄不通,谁不想结个善缘、图个吉利?那几天,我们这客栈总是秋后的核桃——满仁(人)。不过, 到这个时节,客官怕是看不到那场景了。”
伙计说着,麻利地将胡濙的洗脸水泼到外面,换上新水,又回到桌前,为四人各倒了 一碗茶。胡濙落座,细细品了一口,茶一般,水却带着丝丝甜味,细细琢磨着伙计的话, 有意无意道:“石窝店的水很甜,小和尚算是讨着好水了。不过,听你这话,该是那和尚 的道行不浅啊,能有多大年纪?”
见胡濙说到和尚,宋塔、李麟、张萧立时机灵起来,六目四周睃巡一圈,但面上仍然 若无其事的样子。
“听说也就三十左右岁,操一口南方口音,南人精明,干的都是细事,你看这打卜卖卦的、走江湖看风水的、修园子、建庭院的,连高僧也大都出自南方。我看几位客官也都是南方的,眼神里透着精明。行了,不说了,这就给几位备饭去,客官单点还是我来安排?”
“你掂量着来,够吃就行了,大家走得累,来一点儿酒解解乏,就要顺天府的老烧酒吧。” “得嘞,四凉四热,荤素搭配,外带烧酒一壶。”伙计喊着,出门往后堂去了。 “整个一个话痨。”宋塔天生的闷葫芦,半天没搭上一句话,不满地磨叨。 李麟白了他一眼:“你不说,还不兴别人说,他要不话痨,胡、胡大官人怎么知道云居寺和那个小和尚。” 胡濙一摆手,制止了二人的斗嘴,悄声道:“共事了十几年,皇爷的密旨我从不瞒你们,所以来这里,一则此为皇家的石料重地,不得有任何差池。别府已有暴民不满朝廷采木、 采石、烧砖而闹事,天子脚下,顺天府不该有。饭后到街上走走,看看有没有煽惑的,重点看人心,听对京城用料的评论,是官府的毛病就直报皇上,是有人惑众就告诉县衙,总之, 石窝店不能出事。这里平安了,皇上的宫城才建得安稳。二则伙计说起小和尚,年纪长相 都和‘他’有几分相像,这是皇爷的心病,也是我们的重任,没个着落皇爷终生都不会安生。明日上午还在石窝店转,午后就去云居寺,分两路,我和宋塔一路,李麟、张萧一路,逐殿暗查,没有,当然是好事,若是我等失误,不要说你们,连我老胡的脑袋也要搬家了。” 几个人嘿嘿一笑,看了看大官人聪明的脑袋。 胡濙升任侍郎,并没有忘了一同患难的弟兄,向皇上奏报后,把名单呈给了吏部尚书蹇义。数日之后,果然是如他所愿,皆大欢喜,每人官升二至三级,宋塔已任百户,李麟、 张萧到礼部任了六品主事,连朱祥、苏喜儿也因和胡濙学认了不少字,在大内内官监和御 用监分别任了从八品的典籍。胡濙心里装着大家,和每个人处的也好,所以,这些人甘愿为他驱使,这次没被选来的,还闹腾了一阵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