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圣德仁厚,怀柔为本。纵有皇弟涉嫌谋逆大罪,亦不忍施以重典,特赐荒远之地封藩,仍保留亲王爵位。更破例恩准其奉生母同行,以全人伦孝道。此等宽仁之举,朝野称颂,百姓传为美谈。
滇州王府虽占地不广,朱漆门扉已显斑驳,然庭院布局颇为齐整。正厅与书房尚存规制,器物陈设亦不失体面。唯后院别是一番景象——奇珍异玩堆积如山,琳琅满目却失之杂乱,倒与那位素有\"玩物丧志\"之名的滇州王甚是相称。而王府后园竟辟出大片土地,遍植四时花卉,时令蔬果,一派田园野趣。
“冲啊!咬它尾巴!”。
院中一个小儿,穿一身朱红小褂,蹬着虎头鞋,蹲在泥地上,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两只蛐蛐相斗,时而拍手欢叫,时而紧张抿唇。
一个俊美青年,蹲在他的对面,嘴角微微勾起。他故意放慢动作,让小儿的蛐蛐先占上风,果然见小家伙眼睛一亮,得意地仰起小脸,待让那小蛐蛐威风凛凛地满场横冲直撞,转眼就把对手逼得节节败退。小世子一见,眼睛顿时亮得像星星,小脸仰得高高的,得意地嚷道:“父王快看!我的蛐蛐最厉害!”
青年忽然一笑,张嘴“喔喔喔——”学起了公鸡打鸣。那蛐蛐本就胆小,一听这声音,顿时吓得往后一缩,慌不择路地逃回了罐子里。小儿一看形势急转直下,登时瞪圆了眼睛,小嘴一扁,“哇”地哭了出来。
“你也不嫌丢人,欺负一个三岁孩童。”门口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楚青钺摇头说道。
杨景韬也双眼含笑,看着自己不着调的堂弟。
“哪里三岁,他已经过完了四岁生辰了!”杨景和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踮脚看到了楚青钺身后的鬼面人,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却顾及有旁人在场,咳嗽一声端着架子打了声招呼:“堂哥!”
余光一瞥,见了鬼一般的指着叶怀昭身后探出的脑袋:“你你你。”
你了半晌才稳定了心神:“你是如愿,你长的真像我大姐,你怎么来这里了?我大姐呢?我姐夫呢?你一个人跑来的?”
云霞郡主吐了个舌头做了个鬼脸,以前小时候经常缠着这个小舅舅玩,但自他封王出宫已经过去了快十年时间,自己也从一个小童长成了少女,她有些赧然的低下了头。
杨景和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头疼,指着脏兮兮的云霞郡主说道:“不行,我得赶紧给你爹娘写信,我的小姑奶奶,这路上你要是出了一点好歹,或是被蛇虫咬了,我皇姐不得扒了我的皮。”
叶怀昭忽然笑出了声,杨景韬也玩味的看着滇州王,眼中满是戏谑。
“你现在总算知道我们的心情了。”杨景韬朗声笑道。
云霞郡主吐了吐舌头,“四舅舅别气,楚将军和韬舅舅功夫都好的很呢,还有神医姨娘在呢。”
“父王,父王!”先前嚎啕大哭的小儿仰着脑袋看着一院子的人,觉得自己好像被忘记了。
杨景和弯腰将他抱起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这是我儿子,叫杨隆瑄,小名叫阿旺。”
众人的嘴角都抽了抽,好歹也是一府的世子,这小名取的。
杨景和浑然不觉,拍了拍儿子的头:“去吧,阿旺,带如愿姐姐和白神医去找你祖母和阿娘,让乳母将你弟弟抱来。”
带三人走进了后院,须臾便出来一个丰腴妇人抱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婴儿前来。
婴孩长的白胖,浑身只穿了一件肚兜,露在外面的胳膊腿就跟莲藕一般一截一截的,正打着奶嗝。
“要抱吗?”他将婴孩高高举起,冲着三人递了过去。
楚青钺和杨景和不约而同的向一旁迈步闪了开去,满脸的避之不及。
叶怀昭轻轻的将那孩子接了过来,抱在怀中,那孩子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摸他脸上带着的鬼面,摸到了便开心的咯咯直笑。
楚青钺凑近看了一下,点头满意的说道:“这小子好,不像我那侄儿,满脸的口水,叫什么名字。”
“叫馋猫!”杨景和一出口,杨景韬便望天,好歹你也是个皇子,给你启蒙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儒,要是知道你如今连个像样的名字都给儿子取不出来,估计当初早就一头撞死了。
“是不是很可爱,我告诉你们,这馋猫可能吃了,要两个奶娘才能喂的饱。哎,本王都快养不起了,你们北疆的牛乳不是甚好,要不送给你们了,你们带回去养着吧。”杨景和笑着说道,“反正他也很喜欢你呀。”
叶怀昭捏了捏那肥嫩的小手,“胡闹!这么小的孩子,哪能离开自己的爹娘。楚二,快将礼物拿出来。”
楚青钺从怀中摸出两个玉佩,一青一白,边缘皆刻着半枚云纹。他将玉佩并拢,竟严丝合缝合成一枚完整的圆璧。
“这是一块难得的双色玉。”叶怀昭拿起青色那枚,上面刻着一个“瑄”字,“这是给瑄儿的。”说着又将那枚白色的放到怀中小儿手上,馋猫立马抓着往嘴里喂去,却被叶怀昭夺下递给了杨景和:“因不知他的名讳,便空着了。”杨景韬轻咳了一声:“来的仓促,未给侄儿准备贺礼,下次补上,补上。”
楚青钺却拉着他往屋里走去:“走,先自罚几杯。”他知道两兄弟有话要说,便识趣的拉着杨景韬走开。
杨景和拉着叶怀昭的衣袖,往后院走去,边走边抱怨道。
“哥你太不够意思了,说了开春就来看我,结果夏天都快要过完了才来。”
叶怀昭嗓子被浓烟熏坏了,嘶哑难听但说话的声调依旧不疾不徐:“今年北方倒春寒下了一场大雪,冻死了不少牛羊,压垮了房屋,安置灾民耗费了太久,又错过了春种的时间,所以先去找了一趟白若瑄,让他帮忙奔走买粮,保证今年秋冬的粮食。”说完顿了一下,拍了拍滇州王的胳膊:“错过了馋猫的出生,抱歉了。”
杨景和扁了扁嘴:“你又不领镇北军的俸禄,一天天的操什么心,那边天寒地冻的,还不如来滇州,天气暖和,还有我和母妃,还有你舅舅表哥。”
叶怀昭只是摇头笑笑:“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杨景和冷笑一声,心道不知那楚二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说真的,你把馋猫带走吧。”杨景和认真的说道:“我儿子就是你儿子,要是楚二欺负你,他便照顾你终老。”
叶怀昭见他目光灼灼,知道他是认真思考后的决定,心下动容,看着这个一直被他护在羽翼下的弟弟如今为人夫为人父,还费劲心思为自己考虑,声音哽咽,但还是耐着性子的劝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若是传入了那位的耳朵,他会怎么想?”
“我管他怎么想!”杨景和瞪大了眼睛,竖起了眉毛,跟小时候生气的样子如出一辙。
“昭儿!”早就得到音讯等在此处的宜太妃,焦急的站到了门口。
曾经风华绝代的宫妃,如今只着素色衣裳,绣着几枝淡竹。青丝用一根羊脂玉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泛着细纹的眼角。她忽然笑了,笑意中浸着眼泪,像春雪融在寒潭里,对着叶怀昭张开了双臂。
“姑姑!”叶怀昭声音哽咽。
宜妃轻轻的摘下了他的面具,细细的摩挲着他的脸。
“怎么瘦成这样了?你还疼不疼?最近伤病犯了没?好孩子,你受苦了。”
说完转过身去,泣不成声。 叶怀昭没有说话,只轻轻的揽住了姑姑的肩膀,任她哭了个够。
“你爹娘走的早,我却没能顾好你,是我没用。不仅护不住你,还让你背负着洗不掉的污名。”
杨景和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记忆里那个永远举止得体、待人疏离有礼的母亲,此刻却哭得如此失态。
“幸好,幸好你还活着,但你却连来见我,也如此偷偷摸摸!昭儿,我可怜的昭儿啊!”
叶怀昭也红了眼眶,但还是语气轻柔的哄着:“姑姑,我现在好着呢,再哭我爹怕是要托梦揍我了。”
宜妃含着泪瞪了他一眼,“和儿说你一直住在北疆,那边冷的很,你可住的习惯,要不你来滇州吧,如今和儿也出息了,这王府里都是信的过的人,姑姑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杨景和语气幽怨,脸上却带着笑意:“我才是你亲生儿子,你怎么不多做点菜,给我补补。”
宜太妃伸手将他推远了些,“你天天讨嫌的很,这么大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刚刚瑄儿还跟我告状呢,说你欺负他。”说着又带着笑意看向叶怀昭:“还跟瑄儿打架,也不害臊!”
笑意涌上了叶怀昭的眼底,“景和打小便顽皮,如今倒是有个一家之主的样子,姑姑你该高兴才是!”
杨景和在一旁闻言挺着胸脯,一脸的得意神色。
宜太妃却嫌弃的将他又推开了一些,拉着叶怀昭的手不放,心疼的摸着他手背上的伤痕,有些迟疑但还是咬牙问道:
“听和儿说你如今跟那楚家二郎在一起,你是打定主意不娶亲生子了?他是不是也同你一样想法?”宜太妃带着长辈与生俱来的担忧。
叶怀昭微微笑了笑:“姑姑,我还能站在你面前,楚二功不可没,楚家人的风评,你应当比我还要清楚些,就放心吧!”
宜太妃却还是皱眉:“但你二人的关系,始终不容于世,他在朝中为官,岂能不顾忌?你二人也没有子嗣互相牵绊,他日后若是有负于你,你…”她欲言又止。
叶怀昭却笑了起来,脸上带着宜太妃年轻时候常见的云淡风轻,“姑姑,人心原就善变,子嗣的有无从来不是维系情感的筹码。否则这世间,又何至于有那么多夫妻在岁月里消磨了初心?”若先帝能善待韩皇后,何至于她对那句“次子即位”耿耿于怀,酿下祸端。
宜太妃叹了口气:“最难测的,从来都是人心!”
到头来,偷龙转凤还是成空,登上皇位的的确是先皇次子,只是这个秘密,知晓的人不是掩入黄土尸骨无存便是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尤怜无辜之人,似秋叶逢霜,本无干系偏承业报。
“再说了,我还能活着,便是先祖庇佑,不敢奢望过多!”叶怀昭满脸都是坦然。
宜太妃想起那几年,以为他被烧死在宫中,心痛到难以自持的局面,猛然念了声佛号。“一不小心,又生了贪恋。”
“爱生忧怖,姑姑的心意,怀昭明白。”说完将她散落在鬓边的头发掠至耳后。
“对了,姑姑,近日可见过我舅舅。”
一听叶怀昭说道南疆王西林顿格,宜太妃面上隐隐带了一丝嫌弃。“你那舅舅别的都好,就是不太会带孩子,去年带着孙儿来王府待了几天,好好的孩子,兜里的零食都是炸虫子。”说完叹了口气,“他一贯行踪不定,有时候进了山,一待就是几个月,你问问和儿。”
杨景和点了点头:“我在两个月前就给舅舅送过信了,只是不知道他收到了没。”
叶怀昭点了点头,“我准备去祭拜一下爹娘。”
“我也去,舅舅舅娘应当也会想见见我!”
叶怀昭笑着摇了摇头:“只怕得等下次了,云霞郡主还要劳烦你多照看着些。”
杨景和有些嫌弃:“小磨人精,大了都不消停,小时候就老缠着你,大了居然学会离家出走了。”
院外响起了叩门声,下人远远的唤他们去用饭了。
席面开了两桌,就在院中,晚风带着一些凉意,送来阵阵花香,男女分席,仅用了屏风隔开,少了些规矩,多了些随意。
滇州的果酒甘甜清冽,味道极好,只是一不小心,便容易饮多上头。
耳朵泛红的白芷抱着小馋猫,显然很是欢喜,见他犯困,依依不舍的将其还给王妃,忽然走到楚青钺和叶怀昭面前,伸手指了指他们:“你们两个,谁跟我生个孩子?”
筷子和下巴,都掉了一地。
楚青钺抱怨道:“你说他们血脉里是否有病,怎么各个都想跟我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