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中黑得寂静。
杨暮客睁开眼,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打开天眼,眼中金光只能外放三尺。他被保护在了一个泡泡之中。
外面明明是水,但那泡泡的壁障摸起来像是铁。
手指触碰,不曾掉落一滴水,更不会有涟漪。
不敢用法力,他怕这泡泡破了,被压死在海底。
手腕上的细线飘舞着,泡泡里唯一微弱的光正是由它发出。
不辩上下,不分东西。
偶尔能看见泡泡外有浮游流过,却也不知何去何从。
他经历过比这更黑,更无助,更绝望的事情。所以至少他还能维持着表面上的镇静。
不知多久后,一只大虾闪着荧光游过来。
有多大呢?
杨暮客所在的泡泡,比螯钳上绒毛还小。它长着三只眼睛,背着巨大的壳,细长的尾巴垂向海渊。
待那巨虾临近后,杨暮客只觉着眉心一痛,有声音在他心底说着。
“你把元胎精魄交出来……”
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它是海底的微光,也是唯一的希望。所以杨暮客将所有情绪尽数抛之脑后,只想着与这虾邪好好交流。至少不要激怒它。
“贫道出身上清门,道号紫明。敢问尊者名讳。”
虾邪继续重复那句话,“把元胎精魄交出来……”
杨暮客手腕上的银丝飞起,扎在他的头皮上,变成了一根白发。
眨眼之间,那根白发放出微光,将杨暮客包裹成了一个荧光虫茧,气泡之外显露了蛸神的虚影模样。
虾邪看到蛸神虚影发出了诡异的声波,但杨暮客听懂了。
大意是,我尊重远古食肉的主宰。
但蛸神的分神并未做出回应。杨暮客心转如电,考虑甚多。
首先要弄明白虾邪的目的,保证自身安全。
杨暮客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海上天黑了吗?”
虾邪答他,水温微冷,天还没黑。
只此一瞬,杨暮客便知它不敢上浮。更明白其分辨时间乃是探查上层水温变化所得。昼夜温差变化,至少是百丈左右水深。而当下漆黑无光之地,或许有千丈之深。
它灵觉如此敏锐,探查距离如此深远。却询问一个渺小的生命,且讨要东西。便说明它有顾忌。非是不管不顾的蠢货。与聪明的家伙打交道,最重要的便是诚实。
杨暮客遂开口言道,“我不知你说的元胎精魄是何物。”
虾邪愕然。发出音波说着,天妖告知我,东西就在你身上。
“前几日,曾有大龟巨妖询问贫道。但贫道依旧如此作答。后不了了之……”
虾邪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意味。
杨暮客了当地问它,“敢问尊者。若贫道给不出元胎精魄。你欲如何?”
虾邪审视的眼神中带着犹豫。
滋溜一下,那只巨虾游走了。头也不回地逃了。
它将杨暮客弃置在了深海之中。
杨暮客这回并未去追问元胎精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上一次大龟来袭,他敢厉声喝问。那是天道宗锦旬真人在场,那是三桃大神降下神国。而此回,独他一人,他没必要犯险。
但眼下的情况已经超出了杨暮客的预料。
随着虾邪遁走,杨暮客察觉气泡正在缓缓变小。他耳朵在嗡鸣,眼眶在充血。
筑基修为,御水抵达百丈已经算是勉强。况且他本来修的本就不是御水之术。
当下处在海渊之中,杨暮客唯一的希望便是往上游。但他需要得知,哪里是上。
所以杨暮客迅速从秀袋里取来一块玉佩,玉佩向左落下。杨暮客伸手捞起玉佩。掐着御水诀迅速向右游去。
蛸神的虚影变淡,重新回到了发丝当中。那发丝从头上掉落,重新缠绕到了手腕上。
似乎是因为在深海之中,蛸神能够显露行迹,传音对杨暮客说道,“那一只恐虾应是从混沌之海逃出来的贼。并非这片海域繁衍的海底遗民。”
“多谢大神解惑。”杨暮客咬牙应声,满嘴都是铁锈味。
全身法力尽数运转,抵挡着深海的压迫。此时他根本不敢呼吸,只怕是喘气的瞬间,空气便会撑爆了肺泡。
虾邪……天妖……赶路之间,杨暮客思绪纷飞。
巨大的压力让时间变得漫长,但思绪却越发灵敏。
他们的航路是固定的,杨暮客归山闹得风风雨雨,根本掩盖不了行程。师兄她藏在了自己灵台。这样掩耳盗铃般的行径,究竟起到什么作用?
而水压越来越大,杨暮客上浮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那虾邪灵韵消散的速度。
杨暮客不得已,掐唤神诀求助。但没有感应到任何神官,也没有龙种回应。
感受到无边的黑水朝着他压上来,泪腺滋出两道鲜血,口鼻渗血。胸腔都要被压垮了。但杨暮客的心依旧顽强有力地跳着。
他大喊一声,“猴拿前辈!救命!”
一只猴子骑在他背上。
“你这臭小子怎么来这黑黢黢的地方?水!?你竟然把本尊喊到水里来!”
猴子瞬间炸毛,揪着杨暮客的头发,“快点儿往上浮!快点儿!”
有了猴拿帮忙撑开气泡,杨暮客用力地喘息着,拼命咳出鲜血。手中掐着御水诀开始上游。
猴拿叽叽喳喳地在他背上跳着,“你知不知道被深海压着是最难受的。遭了,天兵追来了。你这混账小子,等我甩开那些追兵再找你算账。”
嗖地一声,猴子化成幻光炸开消失不见。
渐渐,杨暮客看到前方有莹莹白光,他终于看到了希望。
同一时间,他也理清了大概来龙去脉……
初入中州乾朝,有入邪的社稷神来袭击他。那社稷神是得了“朱雀行宫祭酒”的许诺。
师兄真灵在鹿朝行路期间,曾经消失了很久。而后她再归来,玉香便煮了一顿肉汤。那肉汤是天妖肉做的。
此后杨暮客便遇见了修行关隘,他的神魂被封在了灵台中。以梦境旁观着外界一切。
被困时得知,那只天妖叫做杜禄。
杨暮客消化掉杜禄的真灵后。以本能去求救,来到了封印蛸神的大阵当中。以蛸神残躯一缕,化为魂茧稳定修行。
师兄化凡的过程并不顺当,也有人在针对她布下天罗地网。
这也许是朱雀行宫的内部争斗,也许是有天妖找师兄寻仇。
毕竟就在不日前,师兄还在九天之上与另外一只天妖斗法。那九天之上气象恢宏,可一点儿也不比海绵老龟闹海的阵势差了。
而这虾邪,竟然也是得到了天妖的讯息,前来讨要元胎精魄。
元胎,便是脚下大地,或者说,是这方世界本身。元胎精魄,定然也是了不得的先天之物。
所以……会是师傅助他再造尸身的阴阳玉吗?
而那阴阳玉,已经化作了他的心脏。这些人,是要把他的心掏出来看吗?
那么,为何这些道门之人不来问他讨要?都是这些无根无萍的妖邪来讨要?
噗地一声,杨暮客冲出了大海,还来不及掐诀踩云,一只巨大的蟒蛇将他顶在头顶。
杨暮客眼前花白一片,耳朵嗡鸣着,觉着有粘稠的液体流出。
“有天妖……”这话还没说完,喉头充血,一句话都说不出了。继而他拼命地咳嗽,咳出许多粉红的肺泡。
体内金炁将那些死掉的肺泡清理出去后,杨暮客每吸一口气,胸腔火辣辣的疼。疼得他额头汗珠滚落。
“道爷,婢子寻了你两个时辰了。定海宗已经封门,如今大船靠港,您许久不归。吓死婢子了。”
杨暮客忍着痛,摸摸蟒蛇头颅,安抚玉香的情绪。
怕是他再晚归一会儿,玉香就要打上定海宗,问定海宗要人了。
继而杨暮客瞪大了眼珠,好精妙的算计。
这一环凑一环,若不是杨暮客大喊猴子前辈之名。怕是就要葬身大海,而势必会引起玉香与定海宗争斗。师兄的真灵在他的灵台之中,能不能逃出生天另说。没了杨暮客身子做凭依,师兄真灵定然要伴随俗身左右。
而上清门弟子死在深海,上清门又岂能善罢甘休。
定海宗覆灭无疑……
所以这个阴谋……到底是针对定海宗的?还是针对师兄的?
回到宝船上的桂香园中,杨暮客被玉香放在床上。
蔡鹮一旁看得泪眼婆娑。杨暮客此时身子已经肿得不成人形,甚至比起许凡人入邪那一日还要吓人。
但杨暮客咬着牙往床下爬。
蔡鹮与玉香大惊,赶忙上前拦住。
杨暮客用力地指着书桌。
“婢子这就给您拿来。”
玉香一旁宽慰道,“少爷,您若说不出话。就好生歇着。如今平安就好。在这船上,谅那些妖邪不敢欺上门来。”
杨暮客摆摆手,等着蔡鹮把纸笔拿来。
杨暮客颤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下,“天妖作祟。混沌海虾邪外逃。送定海宗。”
玉香拿着信笺走出屋,心头犯难。道爷身受重伤,她岂敢远离。
看见门外鬼鬼祟祟探望的季通,招手让他过来。
“季通。少爷待你不薄。俗道之法尽心传授给你,世上俗道,有多少能遇见修士指点?”
季通一愣神,这便是要让他卖命了。
“这封信,是少爷身受重伤写的。言语易传,心意难带。这信定然包含了少爷的因果。你要亲自送到定海宗去。”
“玉香姑娘,这定海宗在哪?”
“在海底。海底的水晶宫里。”
“我一个凡人,怎么能游到海底。莫说水晶宫,怕是游下去个十七八丈,就要了某家的小命……”
“去着甲!本行走给做法让你遁水。”
季通哼笑一声,“领命!”
这汉子干脆地回转入屋中,身上披上扎甲,持陌刀颈肩挂骨朵出来。
玉香以御水之术给季通的扎甲上附着了避水诀。而后又帮他点开灵慧。继而她伸手把骨朵摘了下来,又夺下季通手中陌刀。
“这些凡俗刀兵没甚用处。”
说罢玉香手掌一摊,那长鞭显现其上。她再往上吹了一口粉红毒气。
“你拿着这长鞭去叫门,他们不开门,便抽上一鞭子。本行走保证,那水晶宫外变成了死水毒晶宫……”
季通双手接过长鞭倒抽一口凉气。
“这般狠?”
“咱家少爷因为他定海宗伤成了那样。再狠,都是应该的。”
季通也不废话,把长鞭插进腰带里,抱个拳,径直走出院外。
只见那汉子在走廊上助跑,奋力一跃,一个猛子扎进大海之中。
玉香身为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听见天妖的瞬间便知与祭酒大人脱不得干系。
但这事儿必须归到定海宗头上。是他定海宗失策,招致上清门弟子被掳走。是他定海宗失策,招致天妖算计镇宗之宝。
届时天边两道光疾驰而来。
正是天道宗来人。
两道光落入大海,看到一个凡人在往下游。都慢慢地跟在身后,好奇地看着此景。
那岛上是定海宗的俗道香火岛。住得都是凡人,谁人会跳水游到宗门里去修道?
季通往下游,因为开了灵视。能看见偌大的穹顶下有仙山上建亭台楼阁。心中诧异不已。
待他游到了穹顶结界上方。噼啪电光闪烁,朝着他劈来。
因为他是凡人,所以大阵感应之下。释放的电光也只针对凡俗生灵。
他身上扎甲灵光一闪,嘭地一声将那电光弹飞。
这时那两个天道宗修士从水影之中飘出来。
“这位壮士,你这凡人怎会来到修士宗门?”
季通一张嘴,倒呛一口海水。赶忙闭上嘴巴。玉香给他施法,让他避水,可没本事让他水中说话。
看到此景,天道宗真人修士对着季通一点。
让季通飘在了气泡之中。
只听见隐隐约约传来……
“某家乃是上清门紫明道长的侍卫行走。来此是给定海宗传信的。”
两个道士对视一眼,“哦?紫明上人传信?为何他不亲自前来?”
“我家少爷因为定海宗失策,被妖精掳走。他凭着本事逃了回来。有重要消息告知。”
那天道宗修士呵呵一笑,“壮士来我身后,且看贫道叩门。”
只见天道宗修士大修袖一挥,五指大山从海洋上方压下去。
“天道宗锦澜真人来访!打开宗门,来人迎接!”
穹顶之下地动山摇,那些灵山簌簌落叶,水晶宫屋瓦滑落。
嗡地一声,定海宗的护宗大阵失效了。穹顶之处不少地方开始漏水。
一个宗门留守的返虚修士飞身出来,赶忙施术止住了大阵溃败。
一个修士上前,“宗主大人与长老皆出去迎回在外弟子,宗门只有我等值守。不知真人到来,有失远迎……”
锦澜呵呵一笑,“我师弟锦旬天人感应,有人呼他名号。掐算之下,你定海宗与我天道宗有了因果。本真人便前来一探究竟。”
那个返虚修士尴尬一笑,“不知为何锦旬真人未曾亲自前来?”
锦澜干脆了当地说,“我师弟因与上清门紫明上人相约论道。却不料未曾正式开启便先输一场。当下正在静心思过。”
返虚修士伸手作揖相邀,“晚辈显庆,恭迎天道宗真人访道。”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宗主和长老都逃了去。大阵被破,这等丑事让我担着,也不知会有什么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