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那同流合污之言一出口,半空上常与道人将身飞下来。
此回出船结阵抵御灵炁,又担着威压一种海妖海鬼之责。遂这常与道人是穿紫挂红,佩戴紫金冠。玉面黑须多得道,身长临风世外人。
他长须飘飘,掐着子午诀躬身揖礼。把那日酒席之言再说了一遍,且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上人此话差矣!我等俱是同甘共苦!”
但杨暮客铁了心就要骂这些修士,这回他没应声。不曾收回同流合污之言。
壶枫道人便出面圆场。
“既救不得人身,这魂儿何不招到船上。莫要叫妖怪尽数吃了,可好?”
这时,那人群中的林怡已经走到了船头上,由着那些筑基小道士操控跳入大海之中。
一根长长的舌头从海底伸出来,将那人儿一卷,便吃进肚里。
杨暮客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常与道人见小道士坚韧,再掐诀作揖献礼,“上人!您若去救,本道人不拦。”
闻此话,小道士瞬间眉头紧锁,心中火气涌上灵台。他俊秀面庞面露狰狞。破口大骂道,“定海宗!定海宗……定了个什么?”
常与道人平静作答,“定了这航路安全,定了多数人平安。如今航程过半,折损人数不足百一。”
其实常与还有下半段话……我随船修士,数十年船中如一日,偌大功德,中州无香火庙堂可比。但他没说。
这时桂香园的季通和玉香都走出来。
玉香上前劝小道士,“道爷。镇海之事,咱管不着,回屋吧。”
杨暮客沉吟良久,哼了一声,“季通。办一场白事儿,慰藉生灵。”
“小的得令。”
常与见小道士离开,也松了口气,看向壶枫道人。
壶枫道人赶忙上前作揖,“晚辈参见镇守大人。那小长辈修行尚短,直爽了些。有些事他不曾知,错怪了镇守……”
常与叹了口气,“你若去救,还来得及。那妖精定然把魂吐出来还你。”
壶枫退了半步深揖,“晚辈不敢坏了海上规矩。”
宝船从晴空暴雨的海域中离开,又遇上了飓风狂狼。
季通在甲板上弄了个灵堂,担负着劳工,司仪,俗道,三个任务。他一个人忙里忙外,却无人帮他。
瞧着可怜。
又来了风浪,甲板时而倾斜,时而陡峭。他执拗地一人帮杆子挂白布。挂完了白布,拿着铜锣一敲。又开始摆香案,但他一个匹夫怎么能在这风浪中摆得稳当。
六楼一道灵光落下,帮他定住了香案。
从角落的行囊里拿出一捆灵香,用火折子去点。风大,火烫手。但点不着。
六楼又降下一缕火,帮他把灵香点着。
这香火好不勾魂。
深海一条白骨鱼从海渊里浮了上来,闻道了人道香火气息。一个巨大的红毛碧眼的人头从海水中伸出来,俯视着季通。季通在这人头面前,如同一只蚂蚁。
半空的常与道人长剑一甩,割断了水源。那人头化作水流落下,溶解在了浪涛之中。
察觉季通遇险,杨暮客在六楼开天眼追溯危机源头。金光穿过层层甲板,锁定了骨鱼。
此白骨鱼乃是人骨拼接而成,乔装成了鱼妖,实为阴间鬼域。里面一个书生操控水流。
恰时常与道人在半空取出分水宝镜,宝镜蓝光闪闪,将那白骨鱼兜住。骨鱼所处位置海水排开,化作空腔。真空中绿藻凭空出现,将鱼骨缠绕捆紧。一缕大日真火从海面落下。
骨鱼化作一团火焰。
“小妖认错,小妖认错。恳求上人饶我一命……”
没了妖邪作祟,行船稳当了些。甲板之上季通开始烧纸钱,唱着杨暮客发送生魂编的十三香唱词。
唱了很久,一个魂儿都不曾归来。
被妖精吃下肚,渣滓都不剩了。那些人的魂儿怎么可能飞得回来。
远方海面,有一只黑蛟背着小幡浮着蜿蜒疾驰。小幡之上写着,“定海出巡,扫清邪祟。”
黑夜之中,大船与这黑蛟汇合。那黑蛟化成人形登船,是个游神装扮。
“四海清号镇守参见游神神官。”
“你小子,走的这般快?以为要年终才来。”
常与面露难色,“船中的货物比以往多了些。得赶快抵达宗门,修整大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两位海主怎么如此不知规矩,好在你们这船够大。我出海来巡,乃是宗门察觉海中有妖邪争斗,生怕扰了你们的航线。”
“启禀游神大人,我等并未遇见险情。”
游神面露狐疑之色,“没遇见?不应该啊?一艘雅乐号的船,船上修士不够,大肆购买人牲,在海中离位血祭万人,请来巨妖相助渡海。那万来人落水,引得腥风血雨。”
“这……弟子的确见过雅乐号的船东和镇守。那镇守是长渡宗的端玉居士。”
“可不就是这个糊涂蛋。他这回一下血祭万人,这么坏了规矩。宗门怕那些妖精贪心不足,便差本身前来巡视。”
常与眼珠一转,忽然想到那翼展千丈的火鹤天妖。
“启禀神官,朱雀行宫的执守灵官曾经飞过。”
游神沉思着点点头,“想来是朱雀行宫为了海疆稳定出手了。如此也解了我定海宗危难。既如此,我便不走了,与你一同回宗门。”
常与终于松了一口气,“有神官大人在此,弟子心安不已。”
游神眉毛一立,“这航路你不是头一回走了。何事让你焦心?”
常与便这般这般,那般那般,将上清门紫明上人乘船渡海一事说了明白。
而且这船上不止紫明上人一个。还有一个水云山的大修士……他看不透,也不敢看。
游神咂嘴一声,“这些年,咱们占着此条航路,收拢功德,掮货倒卖,也着实让尔等这些小辈儿张狂了些。对待同道,岂能如此无礼乎?明日一早便领我去与那紫明上人赔罪!”
“这……弟子……”
“休要多言!”
待来日天明。有这巡海游神一路监管,此条路段顺畅无比。莫说妖精,就连不定炁脉都顺顺当当。
昨夜里杨暮客打坐之时便发觉灵炁浓郁许多,但多而有序,并不会有灵染之危。害他还曾担心一场。
早上他站在观星台上望炁。
一个老头儿领着常与道人飞了上来。
那老头身着湛蓝藏金的官衣,胸口团绣鲸群,以黑蛟长吻衔尾作圆包裹。背后背着一个小幡,鹤发童颜,面白唇红。
杨暮客不大想搭理常与。心中火气未消,又逞着自有辈分在此。
那老头儿自来熟一般,哈哈大笑,“老夫是定海宗的巡海游神。上清门紫明上人乘我宗门镇守宝船,小神听闻不远千里赶来迎接。”
“您……”杨暮客眨眨眼,不知如何称呼。
“小神姓焦名渚。生于火山之地,遂家师这般取了姓名。”
“原来是焦神官。不知神官前来有何指教?”
“不敢指教。小神是领着自家弟子前来致歉的。”
常与在焦渚身后面色难看。
杨暮客轻笑一声,“镇守大人何错之有?”
“知而不告,是为大错。如此是您误会了我等行径,更是错上加错。”
杨暮客点点头,没吱声。
“紫明上人。咱们这大海航行,历来都是艰险万分。世上没有人道之前,莫说是从中州到万泽大州。便是我们彼此海域都不敢有半分僭越。人道组织修士,威震四海,划定秩序。一般有道行的妖精再干不出登岸吃人吃妖的事儿了。咱们定海宗,便是延承大能功绩,保定一路平安。您看不惯我们放弃那些染灵之人。却不知,若是救治,要人盯人,谨防他们发了疯。这灵染还会大肆蔓延。一个修士,纵然掰成两个用都不够。”
杨暮客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老神官说的有理。”
“人族修士虽多,却也比不得海中妖精多。且这有根骨出身者,万万中无一。”
杨暮客赶忙止住老神官的长篇大论,“贫道明白这个道理……”
老神官呵呵笑着,“所以上人何故置气,说出同流合污这般严重的话呢。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咱们定海宗还有何颜面,去对面当年稳定海航的大能前辈?”
杨暮客摸摸鼻尖。这神官口齿好生厉害。道不同不相为谋,硬生生被他辩解成了置气之言。
还未等他应声。老神官拉着常与上前。
“你这混账小子。还不快给你上清门的祖师爷道歉。”
杨暮客赶忙伸手拦住,他只是空有辈分,怎么能让这一船镇守当真持弟子礼拜祖师爷。
“贫道心领了,贫道也是修行肉身当中。畜阳气,养阴气。路过那南离至阳之海,比较容易发火。说错了话,也请镇守大人别往心里去。”
焦渚推了下常与。
常与欠身作揖,“多谢祖师大度。”
老神官又借机告知杨暮客,再往前走不得多远。就会抵达定海宗的宗门。
说这话的时候,老神官眼中带着自豪的光彩。
如此杨暮客也满心期待。
他回到屋中,让蔡鹮给他研墨。准备写一封访道的拜帖。
练了一年多的字,终于不似当初那么丑。但写了几张都不满意,便请来小楼,让小楼指点一番。
把拜帖交给季通,让季通去四楼寻常与的住处。
季通笑呵呵地说,“少爷,您现在把这等重要事都交给小的。小的算不算你座下行走?”
杨暮客龇牙一笑,“算!”
季通畅快地出门,去四楼递交拜帖。
宝船再行几日。季秋十五。船中又到了沐休之日。
只见前方有一个大岛出现。比螭龙岛小不了多少。岛上郁郁葱葱,山峦锦绣。在茫茫大海之中端得出奇。
杨暮客却瞧出来,这个岛是驼在龟背上的。龟壳已经空了,但里面还住着许多小龟。
船灵在杨暮客身旁现身,“这是定海宗护宗大神的遗蜕。”
杨暮客好奇问道,“我以望炁术看去,并未发现有宗门存在。定海宗所在何处?”
船灵向下一指,“在下面……”
杨暮客顺着指头往下看。
原来定海宗修在了海底水晶宫里。
一个巨大的琉璃穹顶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山水湖泊各具其形。
定海宗的修士已经先一步离开,所以杨暮客以天眼看去。能看见那些筑基修士掐着分水诀,庇护着还在炼炁的师弟们向下飘去。
“船上的修士都走了。谁来照看乘客?”
“自是老夫。老夫又离不得船。”
“既如此,贫道也先走一步。”
杨暮客踏云而起,在半空掐着御水诀,俯冲而下。朝着那些定海宗的筑基修士追上去。
因为写了拜帖访道,此回十分正式。遂不曾带上玉香,更不用六龙拉辇的阵仗。
两头黑鲸从水晶宫中游出来,变化出一座水中宝辇邀请杨暮客登车。
这两头黑鲸速度极快,几乎瞬间就超过了赫晚赫敏一众定海宗修士。
杨暮客还笑嘻嘻地和他们打了声招呼。
咕噜噜的泡泡声中,不清不楚地回响着……
“慢慢悠悠……忒磨蹭了……”
大师兄一咬牙,铆足劲搬运法力,“再快些!”
鲸辇抵达穹顶上方,水帘打开,杨暮客从车上落下,乘云落下。此处海底空腔,已经不必再掐着御水诀。
不曾料,半空有庆云升起。
一个身着紫金道袍的老者带头前来迎接。
旁从的道士唱道,“定海宗永璋真人,永联真人,宗主永旭真人,恭迎上清门紫明道长来访。”
杨暮客赶忙站住云头,掐子午诀作揖,“紫明参见诸位真人。”
“紫明上人不必多礼……我等俱是晚辈,岂敢受长辈之礼?”
杨暮客嘿了一声,“这辈分贫道也不会去算。不过诸位修为远超贫道,诸位真人唤贫道一声道友即可。”
宗主永旭呵呵一笑,“紫明道友,我等已在殿中置备典仪。上门弟子来访,使我定海宗蓬荜生辉……实乃我辈万幸。”
“宗主过奖了。”
说话间,庆云落下。来至了定海宗的正殿。
二十来个金丹修士当做道童路旁捧花,常与道人亦在其中。
殿中六个身着紫黑配色道袍的修士位列大殿一旁。另一旁则是身着神官衣着的护宗游神。
永旭真人向杨暮客介绍道,“这六位是我等弟子,皆是返虚修为。是我定海宗的中流砥柱。”
杨暮客一愣,“贵宗门只有九位真人修士吗?”
永旭开怀一笑,这宗主说话语气使人如沐春风,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我定海宗自是比不得高门大户,九位真人,已经是定海宗前所未有之盛景。尤其是我门下四十余位金丹修士,如今在外镇守行船者还有十余人,道友所遇的常与,便是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