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除夕似乎在风刀霜剑中度过,接二连三的变故,使每一个人心底蒙上一层难言的阴霾。
呼延晏失了谢赫如断一臂,媞祯也因央挫和念影终日郁郁寡欢,一时攻占长安的计划,愈发慢了下来。
万事蹉跎之中,只有刘禧忽而一笑,“真是痛快!”
李广随即点头,却又隐隐担忧:“如今两虎相争皆伤,秦王的士气正在怠堕,不能让他们在洛阳再拖了。”
“朕知道……”
刘禧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了一句又抬起头,高低错落的横梁木柱一帧帧映在眼前,竟有些无可奈何的隐忍。
他比谁都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他脸色即而暗淡下去,手掌重重按在膝上,方闭上眼,刺耳的喧嚣夹在珠玉碰撞声冲进耳畔。
“刘禧!”
是毓嬛的声音。
门外的守卫被她这番气势汹汹的架势吓得直打哆嗦,连忙伸开手去拦她。
刘禧却似看破一般,“让她进来。”
毓嬛拂开袖子,如松针似的走在他面前,宁折不弯。
他嬉皮笑脸招呼她,欲拉她的手,还未开口,毓嬛斩钉截铁的质问便到了他的面门。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派兵包围我石府到底要做什么?!”
他玩味的看她,“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我眼下的赌注还不够多。游氏一族死了,也不代表着刘温钰攻占长安的心死了对吧?你说朕不捉住你姐姐和你姐夫的软肋,朕可怎么平叛?”
毓嬛额前的青筋砰砰直蹦,心底徒然升起一股恐惧。
刘禧依旧笑容斐然,“你放心,不用太久,现下朕已拟旨要立你为皇后,明日就昭告天下,再请秦王及其家眷速回京观礼,与你、与石家团圆。瞧瞧朕亲自给他们找的回京理由,不比他们诬陷朕被奸人所蔽清君侧好多了?”
说着说着脸色变得铁青,神经质地点头,“他们想要一个攻进长安的契机,朕就正大光明许他回来,而且……是为了你,为你的家人不得不回来。”
毓嬛沉默了一下,轻蔑的哂笑起来,“你以为用我和石家要挟,刘温钰和我姐姐就会束手就擒?长安区区几万人马,他们何怕何惧,届时长安失守……”
“朕有说过朕要死守长安么?”
刘禧不以为然的打断她,格外笃定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沉默比孤清还要绵长,毓嬛惶惶看着他,脑中产生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
她死死盯着他,听他说:“这天为笼地为牢,天地一合便是囹圄,囹圄之中以火药匍匐千里,这么美的一个封后大典,且是秦王的兵马将卒所能抗衡。只要朕还是皇帝,没有长安又怎样,只要他死,朕……情愿让整个长安城给他陪葬。”
一座长安城几十万人性命,连同石家的性命,如今竟在踩在暴雷炸药之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毓嬛吓出一身冷汗,双唇瑟瑟发抖,“你疯了……”
凌冽的看着他,“为了保住你的帝位,你连万万人的性命都可以用作算计么!即便你以长安城为囚笼杀了刘温钰,一个视黎民百姓为棋子为玩意的君主,你怎么可能坐得稳这个皇位!”
他冷冷的看着她,抚面苦笑,“朕这些年夙兴夜寐,却惶惶不得终日,父母之爱,臣御之忠,皆因刘温钰和石氏荡然无存,朕初登新宝,无助惶恐之时,只有一身孑然,这些贱民却沉浸在秦王所谓的宽厚贤明的泡影下,理所当然歌颂赞美,可曾想过朕才是他们的皇帝!是他们的父母!他们甚至忘了是谁带兵平定阙氏之乱,是谁给他们休养生息的家园,是谁保下了他们十几年的安宁太平的日子!这些不知好歹的刁民愚民死就死了啊!”
他忽地长呵一声,“能为朕争得一朝一夕,他们是死得其所,死有余辜!只要天下还在……朕只要天下还在,死多少人都无所谓。而你,朕的好爱妃——”
他手伸向她,“你的密道图也是帮了朕的大忙啊。”
毓嬛心头猛烈的蹦了一下,差些一屁股坐倒。
那份图她从她父亲手里骗来,本意是要这场争斗中争下她胜利的筹码,与她姐姐斗上一斗,没想到了最后皇帝跟她开了个大玩笑,册封她为贵嫔,让她心安理得把图献上,最后给自己、给石家乃至长安所有百姓下了一道催命符,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她记得当初父亲和姐姐都曾提醒过她,那时她自诩聪明,没有真正放在心上,政斗的残忍,她低估了太多太多。
她手攥成拳,定定看了他许久,依稀希望有转圜的余地,虽然很渺茫,“还没有交战……还没有交战……陛下!”
她匀了两口气,试图跟他交易道:“您让您手里的人停下,我去洛阳,我去替您劝降,我有办法让刘温钰退兵,我去跟他解释,就说是我鬼迷心窍、包藏祸心才通敌叛国置北境、置姐姐于险境,游氏一族不过受了我教唆,这一切的一切都我做的,跟陛下没有关系!”
刘禧听她道完,连脸都没有抬,“你当朕是三岁小儿么?这么大一圈干系都是出自你一人之手,这就不可能是个误会,何况他刘温钰筹谋多年,这场战争早开始了,除非是你死我活,绝不可能停下,朕现在收手,朕就是待宰羔羊。”
他说着转头看向外面的漆黑的一片,喃喃道:“朕的旨意不日便送到,你自个也好好准备吧,能当皇后的日子……不多了。”
毓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说回去其实也不准确,她住进了椒房殿,那个从前让她和她姐姐仰慕的地方,那么恢宏伟大,可住进来却一点都不快乐。
明明身在这么高的位置,却已经看不见未来了。
她甚至也有些不明当初自己为何了进了皇宫,又为何要做这个贵嫔,起初……她只是有一点点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她微小光芒总被她姐姐遮盖,不甘心她父亲从未对她有过偏心和重视……而仅仅是不甘心,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怕这一切要如皇帝所愿,世上便再无安阳石氏的立锥之地。
她心里煎熬,痛苦得不能再痛苦,但又万万不能此时就泄气,结果是靠自己争取的。在宫里等死不是事,单靠大姐姐一个人在外头使劲,这事也没有头,她总要想个办法弥补一下自己的过错。
千里的锦书却如泰山一般压在洛阳的权利中心,皇帝的这一封圣旨对媞祯而言无疑是重创,而对于呼延晏来说却如飞书报喜。
石家的生死他无关紧要,石家的威胁却如眼中钉肉中刺,他可没有束手束脚的顾忌,最好一股脑把石家和皇帝都折腾完了,这才痛快呢,尤其父女连心起来,呼延慧愈发痛快的不得了。
表哥她不敢埋怨,得了个漂亮聪慧的老婆,自然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呼延氏的脸面当面团揉又算得了什么。
军事政治上的事情她不敢插手,人又被严丝合缝保护着她动不了,但愤怒总要发泄出来。
以他表哥的好性子,八成这样受打击的事情不敢再叫石氏知道了,早前因央挫的死,她魂都少了一半,要是现下再知道父母兄弟被皇帝当成了质子,还不知身子能成坏什么样,最好连同那腹中的孩子一起糟蹋掉,这样一来她表哥没了牵绊,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二来也无人跟她抢夺皇后与太子的位置了,这样大家就都安生。
愈发一举两得的想,她的笑意便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