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踱步到这群败兵面前。
有人正从头发里摘出草屑,有人扑着脸上的土尘,见到了骠骑前来,便是连忙站直了身躯,整齐列队。只不过这些灰头土脸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半点没有讲武堂精兵的模样。
是这些家伙能力不强么?
不,是被自己人拖后腿了。
自己人拆自己人后台的时候,下手比对手狠多了,而且还更准确,更隐蔽。
因为只有自己人才知道什么地方最为关键……
下的手才隐蔽,且有效。
甚至是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帮忙,实际上是落井下石,火上浇油,大不了事后道个歉,表示是临时工发错了,已经批评教育免职一条龙了。
斐潜静静地站在队列面前。
他叫许褚将乙二队拆分成为了汉人和羌人各自领队作战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战斗,是最需要配合的,尤其是越小规模的战斗,越是如此,结果自己就内讧了,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如果这些兵卒军校一个个都是许褚这样的勇将,抑或是后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键盘侠,那么说不得还可以凭借着个人能力翻盘,至少嘴硬一下找个理由什么的……
乙二队。
本身就差甲队一个档次,再在乙队中排第二。
没丙队的人,因为沦落到丙,就基本上要被请出讲武堂了。
因为处于即将被清退的危险边缘,乙二队的人会越发的急迫想要表现,而且他们队列里面每一个人都清楚,他们比不上甲队,所以只需要比自己队里面的其他人强,那么就有很大的可能会脱离被请出去的危险。
在这样的情况下,内部矛盾自然就被激化了。
内部矛盾一旦被激化,还想要取得什么战斗的胜利?
斐潜目光从头扫到尾,直至将这些人的脑袋一个个都看得低下去之后,才摆手说道,『各教官带回!』
训话?
没这个必要。
这些家伙不是不懂道理,也不是不知道合作的必要性,所以没有必要一再强调他们原本已经知道的那些话,那些道理。
而且在口头上的承诺,同意,允许,随时都可撤销的情况下,语言已经空泛乏力了,唯有行动才能有效。
喊一千遍口号,都不如做一件实事。
队列被教官带了回去。
但是显然这件事情没有结束。
『这个老甲鱼……』
斐潜嘀咕着。
甲鱼看到了风险,而且做出了预警,但是能不能领悟到,或是要做到什么程度,那就是斐潜的事情。
斐潜现在在河洛取得了胜利。
毫无疑问,这些细小的矛盾,都会被胜利所掩盖。
就像是后世米帝在高速发展的时候,别说97种性别,就算是有970种也无所谓,也不管这个权,那个歧天天吵天天骂,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一旦米帝开始衰败,这些原本细小的伤口,就会流血,就会连懂王都不知道要怎么救,只能渴求着外界有没有新的血来补充……
这种情况,其实在华夏封建王朝的轮回之中,已经出现了无数次了。
有时候表现为汉人羌人,有时候表现成文臣武将,反复出现,反复内讧,反复消耗,是皇帝大臣都是笨蛋,都不明白应该怎么做?
显然也不是。
不过,在今天,在长安,斐潜决定试用一下新的办法,新的思路。
教官将兵卒军校带回之后,便是重新回到了校场。
在马延的领头之下,拜在了斐潜面前请罪。
马延取下了头冠,花白的头发稀疏,叩首于地,『臣有罪……』
斐潜上前,将马延扶起,『都起来。某未有事先言明,诸位无罪。都跟某来吧,此处也不是谈话之所。』
马延等人十分意外,面面相觑之下,便是跟着斐潜,一同到了讲武大堂。
他们大多数都认为,这一次的演武搞得这么糟糕,斐潜必然是要火冒三丈,然后指责痛骂,抓捕定罪,但是没想到斐潜说他们无罪……
斐潜坐在上首,将这些教官的神情表现看在眼里。
说他们无罪,只不过是斐潜不想要按照他们的模式来走。
单论一个人,或是某几个人的对错,也行。
比如将今天乙二队里面表现最差的,或者干脆将整个的乙二队里面的羌人汉人一同治罪,可不可以?
也可以。
但是并不符合斐潜的身份。
作为一个具备千年经验的后来人,怎么可能只会死盯着眼前的窟窿,而不去看其背后潜藏的隐患呢?
汉人错了,罚汉人,羌人错了,责羌人,这边错了,补这边,那边漏了,堵那边……
结果就会发现,这种事情无休无止,重复出现。
就像是官吏渐渐的会官僚化,这是无法避免的一种现象。
那么是等出现一个腐化,就抓一个,处理一个,没发现就不处理,还是说提前做一些措施,防范于未然,延缓或是狼族官吏官僚化的速度?
而官僚化,明显的一点外在表现,不是贪腐,而是巨婴。
贪腐,就算是最蠢的官僚,都懂得要掩藏一下,但是日常言行当中展现出来的巨婴心态,却不好遮掩了……
既想要获得利益,又不想要承担责任,先前答应得很好,事后翻脸不认账,只会甩锅,都是别人的错,就像是一个毫无行为能力,只知道索求而不想要付出的巨婴。
这种问题是很可怕的。
比如司马懿在诛杀曹爽一党后,引起众人的谴责,指责他背弃洛水盟誓。司马懿可以换上诸葛亮送上的女装,宣称过去的同意不是同意,同意可以撤销!
然后司马氏也就维持不住王朝秩序了。
因为连最基础的契约都不存在了,那还说个屁?
人一旦群居,就必须要有契约。
上半夜谁去守,下半夜谁值班,猛兽来了谁顶在前面,谁在后面支援,都是契约。这是建立规则的基础,构建社会信任的锁链,现在忽然表示这契约随时可以反悔,撤销,这大家还玩什么?社会体系整个就崩塌了!
『诸位。』斐潜缓缓的扫过众人,『夫太初垂宪,万象有伦。宪伦有序,方称契约。』
『观北辰居所,列宿环拱以成文,看巨川赴壑,支流循道而就深。此乃天地之契,相约而成是也。』
『某有闻,治国如斫轮,契约为绳墨,协作为胶漆。绳墨失,则毂辐乖,胶漆薄,则辕轼崩。兵卒将校,官吏长僚,莫不如是,各守厥契,共襄其和。』
『契之为道,法天之信也。』
『昔管仲治齐,与民盟于社稷,市井不敢倍其价。商君徙木,立信于咸阳市,黔首莫敢疑其令。今郡县符节,非独竹帛之约,实乃万姓之胆。小吏若私改斗斛,犹断衡山之云雨,胥徒若妄易尺丈,如绝河洛之潮汐。合之为德,效地之载也。』
『夫五谷殊性,非耒耜不能入土;六牲异质,非庖鼎不能成飨。契合相济,王道乃彰。八荒如弈,汉羌若黑白之子,匈奴如玄黄之石,鲜卑似丹朱之玦。孤子难活,众弈方生,合异为贵,共济乃昌。』
『昔者段颎荡羌,十万铁骑踏破西海,然洮水赤三年,金城空十载。窦宪击匈,燕然勒石威加朔漠,然帑藏竭于牛马,边户凋于烽燧。如今河西,市盐茶于羌帐,易骐骥于月氏,不费一矢而得良驹千群。陇右榷场,胡商持券可兑蜀锦,羌酋献璋能获铁犁。但见阴山之下,汉匠教制曲辕犁,胡儿习诵急就章。如此种种,可曾容易?』
『昔博望侯凿空,持节杖而结乌孙。今敦煌校尉,佩虎符而盟丁零。若使弓矢独鸣,则鸣镝终成哀响。倘令鞍鞯共砺,则砺石可铸剑魂。』
『独柯不成林,孤掌难生风。卫霍之功,岂唯封狼居胥?实启胡汉互市之先河;班张之业,非徒凿空万里,实种华夷同炉之薪火。湟中羌笛,可谐未央钟磬。漠北雕弓,当护中原稼穑。若使河西之麦共生羌汉之田,则蝗灾不足惧;倘令辽东之舟共载华夷之货,则飓风岂能摧?』
『勿效楚人沐猴,空冠汉家衣冕。当效卞和琢玉,混融昆山璞石。愿神州之壤,尽化百族同耕之田;愿太初之光,普照万姓共戴之天!』
斐潜说完,看着堂下的教官,『三日之后,于此再次演武!尔等可将某方才之言,咸使兵卒军校悉知之!往日未曾有言,犯者不以为罪,今日特布于此,须知法不容渎!』
『此外,露布青龙寺,邀酋胡之长观礼!』
虽然说『法出于上』,但是也必须要『事出有因』。
甲鱼给斐潜点出了当下的问题之后,正常的路径,就是走参律院,然后通过一版,二版,修改版,再修改版的律法拉扯,最终定下来,但是这么一来,速度慢不说,而且在拉扯的过程当中,也容易出矫枉过正的情况。
尤其是某些小吏,手中有一点权利,恨不得马上兑现,拿到了鸡毛,便是当令箭。特别是在律法没有完全规范,实施过程未能明确监督的时候,更是容易出现问题。
就像是甲鱼提及的陇右汉人羌人之间的冲突,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只要任何一个基层的环节处理得当,也就没有后续的事情,但是随着相互牵连的人和事越来越多,整个的事情就已经不是最初那几个汉人羌人之间的问题了。
而在这个问题之中,那几个汉人和羌人已经不是关键,关键是展现出来的基层官吏的无能!
可是毕竟这只是大汉,普及识字率不到人口数的一成的封建时期,很多底层官吏也没读过几天的书,即便是斐潜推动了基层官吏的改良,也只能是推进到了郡县一级。至于到了乡镇,以及更低的村落行政区域,根本无法触及。
因此,只是依靠巡检县令等去推动,显然是力度不足的。速度也是很差,甚至有可能三五年之后,才会从长安中心位置,传递到乡野之中去。
斐潜现在所动用的方法,就是寻找另外一个突破口。
而讲武堂的演练失败,显然就是最好的一个由头。
前线要交战,结果搞什么汉人羌人对立,究竟是何居心?
这个帽子压下来,就算是某个家伙头再大再铁,都未必肯扛得住!
更何况,与其被动的等到了事情闹腾得不可开交之后再进行处置,还不如提前做好安排,提前给百姓民众打好预防针!
斐潜清晰的知晓,公权力不主动占领的地盘,必然就会被私权力所侵蚀。
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所以他特意以一场类似于『表演』的演武,来抢占官方应该占领的地盘。
舆论阵地。
斐潜在讲武堂之内的言论,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散发了出去……
当青龙寺钟声荡开第二天的晨雾之时,长安西市的公告墙前已挤满伸长的脖颈。
几个学子模样的青少年,在公告之前指指点点,争论不休。
穿葛袍的寒门士子高声诵读『汉匠教制曲辕犁,胡儿习诵急就章』,对面锦襦的世家子却冷笑道,『昔年李陵胡服射猎,终成北疆孤魂!』
旋即双方就聚集了更多的支持者,相互争论起来,声音渐大之后,便是巡检带着兵卒前来,呼喝着,『不得于街道喧哗!有高论且去青龙寺!』
旋即那些学子,就像是好斗的公鸡一样,相互约了场子,呼朋唤友前往青龙寺辩论去了。
那边巡检赶走了争论的学子,这边商人却在酒肆茶楼里面眉飞色舞。
『我明日就去商会,将浮钱都换成盐茶券引!』
『有去河西的没有?车队还有点位置!』
『西域!明天就走!』
晨光穿过雕花窗,斐潜鼓励汉人与其他民族合作的言论,给这些商人吃下了定心丸。
城郊麦田里,老农虽不懂公告文章,但是能感受到邻居的羌人牧户的变化。那羌人驱羊经过,会约束好羊群不踩进麦田,还会客客气气的用生硬汉话喊道:『阿爷!秋天,羊换麦子!』
『中!』老农咧开嘴笑,觉得那羌人的秃顶长辫,也并不那么可怕了。
最热闹的,还是在三日后。
讲武堂在郊外建立的演武场外,乌泱泱的围了不少的人。
兵卒持着长枪站立在道路和分界线上,也就无形之中将前来观礼的民众错落有致的安置在不同的格子上。
小商贩或是推着小车,或是顶着箩筐,一边走动,一边叫卖。
比起纯粹的训诫,枯燥了律令,复杂的章文,这种类似于大型秀场的演武,无意是可以最直接的给予普通民众百姓直观的感受。
让参律院的官员高高在上,宣读一千遍的律法,都不如弯下腰来,做一场老百姓能看得懂的戏。
什么是相互协作,相互配合?
是那些拗口的词语,还是贴出来的告示?
什么是汉羌一体,融合各族?
是官吏的含含糊糊,还是莫名其妙的火上浇油?
一个很简单的事情,却要做出最复杂的程序,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头上官帽,还是为了程序正义免除责罚?
关中的百姓真的在乎陇右的羌人汉人究竟谁队对错?
除了极小部分的别有用心的人之外,大多数的百姓民众都喜欢安稳,都不想要看到混乱,所以那些明明需要他们来履行维护秩序的官吏,却做了什么?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坚持律法,言论正确,但实际上呢?是造成了百姓更大的混乱,还是让民众明白应该如何做了?
百姓民众所需要的,其实很简单……
就像是斐潜这样,他一句话都没有提陇右的汉人羌人如何,但是在演武场上的一切,却可以让百姓民众直观的感受到,只有合作,才会共赢。
三通鼓响后,许褚扛着令旗奔下木阶。
令旗是特制的,也只有许褚这样雄壮的体格,才能将硕大的令旗挥舞起来。
在周边民众的欢呼声当中,校场四周腾起淡青色狼烟。
这是演习开始的信号。
羌人骑兵队长看了看身边的汉人队率,突然明白今日演练不同以往。
半刻钟后,校场便是如同欢腾的海洋。
羌人骑兵在马背上展示着娴熟的骑术,汉人的盾牌开合之间尽显锐利的锋芒。
尤其是在最后『攻城』阶段,汉人也上了战马,羌人反而变成了步卒。
在出发之时,汉人屯长因为有些紧张,攥着缰绳有些发力过紧,使得胯下这匹河曲马喷着响鼻,不断用蹄子刨着沙土地。
就在战马有些不耐烦的要扭动着离开队列的时候,一旁的羌人突然伸出手来,安抚了战马情绪,然后用生满老茧的手,替汉人紧了紧战马的腹带。
『缰绳,松一点。』
羌人指着马缰绳。
汉人屯长点头谢过,然后也回应了一句,『盾牌斜向上一些,才不会磕到腿。』
每一次队形变幻,都引来了欢呼,每一次模拟的占领,都带起一片雀跃。
民众百姓给予的正面回馈,又刺激了这些兵卒军校,使兵卒军校想要做得更好,获得更多的赞许……
直至代表了汉人和羌人的兵卒,登上了『城墙』,击败了在城墙上的『守军』,将三色旗帜高高的插在了『城墙』之上的时候,现场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无数的民众和兵卒,一同高呼着『骠骑万胜』,声音震天撼地,如同滚雷一般在关中黄土地上呼啸而过,传播而出。
而在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当中,原先在讲武堂内因为某些事情,或是某些问题,相互看不顺眼的汉人和羌人,在这一刻却紧紧的站在了一起,一同享受着民众的喝彩和欢呼,一同激动得面颊涨红,挥舞着旗帜和刀枪,向着天地呐喊——
『骠骑万胜!』
『万胜!万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