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蒸馏水滴落在石凹底部的声响,如同微弱的甘霖,暂时滋润了这片绝望流民营地干涸的灵魂。那半碗清澈见底的净水,像一道微弱却不容置疑的神迹,驱散了人们眼中最深沉的麻木,点燃了名为敬畏的火焰。阿牛看我的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将人灼穿,他像一头忠诚的幼犬,寸步不离地守在窝棚入口,警惕地扫视着任何可能靠近的陌生人。其他难民看向我的目光也充满了感激和依赖,仿佛我这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成了他们在这地狱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而,这短暂的安宁如同肥皂泡,脆弱得不堪一击。
窝棚角落里,那被唐周用泥团悄然掩埋的半截明黄布条,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进了刀疤脸汉子王五的心里。他低着头,蹲在窝棚边缘的阴影里,大口啃着一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时不时地、极其隐蔽地扫过我,扫过那片被泥把覆盖的地面,再扫过闭目养神、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的唐周。他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抽搐着,那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贪婪、疑虑、震惊和一种被巨大财富砸中却又不敢声张的狂躁,在他眼中疯狂交织。
“宝贝……肯定是了不得的宝贝……”他啃饼的动作越来越用力,仿佛在撕咬着什么,“那老东西……在遮掩……那小子……身份不一般……”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如果……如果我能拿到那东西……献给董公麾下的校尉……不!哪怕是个屯长!荣华富贵!一步登天!还用在这泥地里跟这群贱民抢食?!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光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忌惮。至于那小子是不是真有“神通”?王五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一个病得快死的小崽子,再神能神到哪去?阿牛那愣头青?还有那装神弄鬼的老东西?哼!
他猛地将最后一口硬饼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咽下去,喉咙被噎得生疼也毫不在意。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粗壮的脖颈,发出咔吧的轻响,然后大步流星地朝着窝棚里走来。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瞬间打破了窝棚里那点微弱的暖意。
阿牛立刻警觉地挺直了背脊,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狼,横跨一步挡在我身前,怒视着王五:“王五!你想干啥?!”
“干啥?”王五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皮笑肉不笑,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粗野,“老子来看看咱们的‘恩公’!怎么?不行?”他目光越过阿牛,直勾勾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贪婪,“恩公啊,您老人家醒了?这身子骨……啧啧,看着可不太好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不管不顾,径直朝我躺着的草堆方向挤来!粗壮的身体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和压迫感!
“站住!”阿牛急了,伸手去推王五的胸膛,“恩公需要休息!你别过来!”
“滚开!小崽子!”王五眼中凶光一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挥,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扇在阿牛的肩膀上!
“呃!”阿牛痛哼一声,瘦弱的身躯根本抵挡不住这成年壮汉的蛮力,被扇得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好几步,重重撞在窝棚的支撑木棍上,震得整个窝棚都晃了晃!他捂着剧痛的肩膀,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惊惧。
“王五!你发什么疯!”抱着孩子的妇人惊叫起来。
“就是!恩公刚救了大家!”另一个汉子也站起身,试图阻拦,但看到王五那凶狠的眼神和腰间隐约露出的半截粗糙短匕(不知从哪具尸体上摸来的),气势顿时弱了三分。
王五根本不理他们,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两步就跨到了我的草堆前。他居高临下,那张布满横肉和刀疤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狰狞,浑浊的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芒。
“恩公……”他弯下腰,浓烈的口臭几乎喷到我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和威胁,“您这身份……金贵着呢……身上……怕是带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吧?让兄弟我……开开眼?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死死地钉在我胸口那破烂中衣下,又仿佛穿透了草席,直刺那被污泥掩埋的明黄所在!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不是因为王五的凶恶,而是因为身份暴露的致命危机!一旦被当众叫破……后果不堪设想!高烧带来的眩晕和伤口的剧痛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冰冷的恐惧冻结了!
“你……胡说什么……”我强撑着嘶声反驳,声音却虚弱得毫无威慑力。
“胡说?”王五狞笑一声,猛地直起腰,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瞬间吸引了窝棚内外所有难民的注意,“老子亲眼看见的!你身上掉出来的!明晃晃的!黄绸子!上面还绣着龙!那是啥?那是只有皇帝老子才能用的东西!你个小崽子!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那宝贝藏哪了?!是不是被你旁边这老东西藏起来了?!” 他猛地一指角落里的唐周,试图将水搅浑,也转移众人的视线!
“轰——!”
窝棚内外瞬间炸开了锅!
“黄绸子?龙?!”
“皇帝用的东西?!”
“他……他是谁?!”
“宝贝?!什么宝贝?!”
震惊、疑惑、贪婪、恐惧……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我、唐周和王五身上!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瞬间被这惊天指控撕得粉碎!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阿牛捂着肩膀,脸上血色尽失,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王五,眼神剧烈挣扎。老妇人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惊恐,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破包袱。唐周依旧闭着眼,仿佛睡死了过去,但枯槁的手指却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王五要的就是这效果!他脸上露出得逞的狞笑,趁着我被这指控震慑、众人惊疑不定的瞬间,猛地伸手,竟直接朝我胸口那破烂的中衣抓来!他要当众搜身!要撕开最后的遮掩!要坐实他的指控!要抢走那“宝贝”!
“住手!”阿牛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来!
“滚!”王五头也不回,反手又是一记凶狠的肘击,狠狠砸在阿牛的小腹上!
“呕!”阿牛痛苦地弓起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再也爬不起来。
王五的手,带着肮脏的指甲和浓重的汗臭,眼看就要抓破我的衣襟!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一旦被他当众搜出龙袍残片,或者他继续纠缠唐周……后果不堪设想!必须阻止他!立刻!马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求生的本能和前世刻在骨子里的物理知识,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悍!我的目光如同闪电般扫过窝棚边缘——那里,为了取水垒起的简易灶坑旁,散落着几块用来垫灶的、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旁边,是阿牛他们之前为了撬浮木找来的那根折断的、沉重的船橹长杆!更远处,窝棚外泥泞的地面上,一辆不知道哪个难民丢弃的、轮子深陷在泥坑里的破旧独轮推车!
石头!杠杆!支点!
一个极其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物理图景瞬间在我脑海中构建成型!
来不及思考!王五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我的衣襟!
“看!那是什么!”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指向王五身后的窝棚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惊惶!
王五的动作下意识地一顿,本能地顺着我指的方向扭头望去!
就是现在!
我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受伤野兽,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身体猛地从草堆里弹起,完全不顾牵动伤口带来的撕裂般剧痛!赤脚狠狠蹬在身后的窝棚草席上借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辆陷在泥坑里的破推车扑了过去!
“找死!”王五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被骗,勃然大怒,转身就朝我抓来!
但我已经扑到了推车旁!双手死死抓住那沾满污泥、冰冷沉重的车辕!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推车那深陷泥坑的车轮,狠狠地……撞向旁边一块半埋在泥里、足有脸盆大小的坚硬鹅卵石!
“哐!”
车轮重重撞在鹅卵石上!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双臂发麻,虎口崩裂!但那块巨大的鹅卵石,也被这猛烈的撞击撼动了根基,微微向上翘起了一丝缝隙!
足够了!
我毫不犹豫,立刻松开推车,抓起地上那根沉重的船橹长杆!用尽毕生力气,将长杆一端粗糙的断口,狠狠插入鹅卵石刚刚翘起的那一丝缝隙之下!长杆的另一端,则猛地向上抬起!
一个最原始、最暴力的杠杆,瞬间形成!巨大的鹅卵石是支点!插入缝隙的长杆一端是阻力臂!而我抬起的长杆另一端,就是动力臂!
“呃啊——!!!”我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嘶吼!全身的肌肉在求生意志的催逼下贲张!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高烧带来的眩晕被这极致的爆发暂时驱散!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恐惧,都灌注到双臂之上!
“给我——起!!!”
“嘎吱——!!!”
粗壮的船橹长杆在巨大的力量下瞬间弯曲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杠杆的力量被放大到极致!
“轰隆!”
那块脸盆大小的坚硬鹅卵石,在杠杆的撬动下,竟被硬生生地从泥地里撬了起来!翻滚着,带着粘稠的泥浆,呼啸着飞上半空!划出一道低矮却充满毁灭力量的抛物线!
目标——正是刚刚扑到我身后、一脸狰狞、伸出手臂想要抓住我的王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王五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转化为极致的惊愕和无法置信!他眼睁睁看着那块巨大的石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掷出,带着沉闷的风声和死亡的阴影,朝着他的面门……当头砸下!
“不——!!!”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嘶吼从王五喉咙里挤出!
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抬起双臂护住头脸!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到极致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鹅卵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王五交叉格挡的双臂上!巨大的冲击力瞬间爆发!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啊——!!!”
王五发出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他那粗壮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重重地砸在窝棚外的泥泞地面上!溅起大片浑浊的泥浆!
他抱着以诡异角度弯曲、显然已经粉碎性骨折的双臂,在冰冷的泥浆里疯狂地翻滚、哀嚎!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他涕泪横流,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再没有了半点刚才的凶戾和贪婪!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小小的营地。
只有王五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在冰冷的雨幕中回荡,还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众人那粗重到几乎停滞的喘息声。
窝棚内外,所有难民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撼、难以置信,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看向我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敬畏,而是如同在看一尊从深渊爬出的、掌握着毁灭之力的魔神!
阿牛捂着肚子,挣扎着从地上抬起头,看着在泥浆里哀嚎翻滚的王五,又看看我,眼中充满了极致的崇拜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老妇人紧紧抱着包袱,浑浊的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恐惧。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窝棚角落,一直闭目养神的唐周,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那双古井无波的老眼中,此刻也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精芒,有震惊,有探究,更有一丝深深的……忧虑?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丝线,缠绕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看穿。
我拄着那根沉重冰冷的船橹长杆,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楚。刚才那一下爆发,彻底抽空了我最后一丝力气,高烧和剧痛如同海啸般反扑回来,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但我强迫自己站直,冰冷的目光扫过窝棚内外每一个难民惊惧的脸,最终落在泥浆中哀嚎的王五身上。
没有说一句话。
但那根还沾着污泥、微微颤抖的长杆,以及泥浆里翻滚哀嚎、双臂尽断的王五,就是最清晰、最暴力的宣言——任何觊觎者,这就是下场!
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拄着长杆,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浴血的守护神(或者说,煞神),在这片死寂的恐惧中,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退回到窝棚里那堆还算干燥的稻草上。
身体一接触到稻草,所有的力气瞬间消失。眼前彻底被黑暗和眩晕吞噬。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我似乎听到唐周那苍老、平稳、却仿佛带着一丝沉重叹息的声音,如同预言般在耳边响起:
“……锋芒过露……怀璧其罪……祸……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