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金，流淌在宫苑的朱墙碧瓦上。澈儿刚踏出书房，便见沈骁立在阶前，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眉眼间带着边塞风霜磨砺出的锐气，唇角却扬起爽朗熟稔的笑意。
“含光！”澈儿几步跃下石阶，眼底绽开真切的欢喜，“不是说后日才到？”
沈骁拱手，动作利落又透着亲近：“快马加鞭，赶着来给殿下缴令。”他目光转向澈儿身后暖阁轩窗上映出的两道沉稳剪影，声音压低几分，带着促狭，“也怕来晚了，陛下和王爷案头堆成山的橘子皮，没我的份。”
澈儿忍俊不禁，引他入内。暖阁里药香未散，混着新贡蜜橘清冽的甜。东方宸正提朱笔批阅北境军报，殷照临则垂眸看着摊在紫檀大案上的一物——正是澈儿自江南带回、着工部依样精制的运河沙盘。细密水网如银练，闸口、堤堰、塘陂纤毫毕现，标记着新设的联保药柜与改良水车的位置。沙盘一角，还卧着几只拙朴可爱的陶土小龟，是澈儿随手放上去的“镇水神兽”。
“陛下，王爷。”沈骁单膝触地，行的是军礼，姿态恭谨，气息却沉稳如磐石。
“起。”东方宸搁笔，目光掠过沈骁肩甲上未及拂尽的征尘，“靖国公那道关于边市互易的条陈，朕看了。‘以茶帛易良驹，以铁器换皮草’，倒是比你祖父当年只知道‘打’字，多了几分活络心思。”
沈骁起身，眼底有光：“祖父常说，王爷当年在北境以战促和，方有今日榷场之利。末将这点微末见识，是拾人牙慧。”
殷照临的目光终于从运河沙盘上抬起，在沈骁面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不动声色的回护与承继之意。他指尖划过沙盘上一处新筑的堤坝：“此处工料耗费，比预算少了三成？”
澈儿立刻接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小得意：“就地取材，用了山中一种韧性极佳的藤条，绞入夯土，比纯用石料省力又牢固。当地老农的主意。”他指尖一点沙盘边缘，那里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几丛不起眼的藤蔓图样。
沈骁闻言上前几步，俯身细看那沙盘，眼神专注如盯着一幅关乎生死的舆图。他忽地抬头，对澈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殿下这沙盘精巧，臣今日，也带了样粗笨东西来献丑。”他朝阁外略一示意。
两名健硕亲兵抬着一方沉甸甸的物件进来，覆着厚厚的毡布。布掀开，竟是一具北境山川地貌的沙盘！粗粝的黄沙堆出连绵起伏的山峦关隘，代表边军卫所的赤色小旗插在要冲，几枚打磨得溜光的黑色石子，象征着神出鬼没的游骑。
“好！”东方宸拊掌，眼中掠过激赏，“含光有心了！北地风沙，倒给你凝练成了掌中山河。”
两具沙盘并置于宽大的紫檀案上。一边是水网如织、物阜民丰的江南缩影，陶土小龟憨态可掬；一边是群山如铁、旌旗猎猎的塞北雄关，黑石冷硬如铁。一南一北，一柔一刚，无声地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家国画卷。
殷照临的目光在两盘之间缓缓巡睃，最后停在象征边境的那条起伏“沙线”上。他拿起案头一枚代表巡边斥候的微小锡兵俑，轻轻放在两盘交界处的一座关隘模型旁。指尖沉稳，落点无声，却仿佛有千钧之力定住了那无形的疆界。澈儿与沈骁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随着那枚小小的兵俑，阁中一时静极，只闻更漏细沙流淌的微响。
“陛下，王爷，”沈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指着北境沙盘上一处用细白沙标出的谷地，“去岁冬，就是此地。暴雪封山，粮道断绝七日。靠的就是王爷当年推行到边镇的‘联保药柜’旧制，几个卫所互相调拨存下的干肉、草药，再配上澈…”他顿了下，飞快瞄了澈儿一眼，改口道，“…配上殿下在江南琢磨出的那种高热量油炒面，硬是扛了过来。冻伤减了三成。”
澈儿眼睛一亮，立刻接道：“那炒面方子，还是含光你信中提过北地口味嫌甜腻，我才让膳房改了，多加了盐和肉糜！”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拍沈骁的臂膀，伸到一半，瞥见父皇和父王的目光，又倏地收回，指尖在袖中蜷了蜷。
东方宸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微弯，拿起一枚代表北境轻骑的赤色小旗，随手插在沈骁所指的谷地旁：“药柜旧制，炒面新方，救的是人命，稳的是军心。这法子，该固化成例。”他语气平淡，却是一锤定音。目光转向沈骁，“你祖父总抱怨北地苦寒，种不出好东西。澈儿前日还在嘀咕，江南有种耐寒的‘雪里青’菜蔬，或许能在边关军屯试种？省得你们这些小子，总啃咸肉啃得满嘴燎泡。”
沈骁眼睛瞬间亮了，像雪原上燃起的篝火：“当真？殿下！”他望向澈儿，那份热切几乎要冲破军礼的约束。
殷照临没说话，只将一枚代表农垦的碧玉小圆石，精准地弹落在北境沙盘上一片平坦的沙地区域。玉石轻叩底盘，发出清脆一响。行动，远胜于言语。
窗外最后一缕熔金般的夕照斜斜射入，将紫檀案上并置的两方沙盘镀上温暖的光晕。运河的水道粼粼如金蛇，北境的群山也柔和了冷硬的棱角。那枚被殷照临置于关隘的锡兵俑，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沉默地守护着沙盘上这片无声的锦绣河山。
澈儿看着沈骁眼中灼灼的光，再看看案上并立的双盘，一股温热的东西在胸腔里鼓荡。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拍向沈骁，而是越过那枚锡兵俑，指尖轻轻推了推代表北境轻骑的赤色小旗，让它朝着碧玉圆石所在的沙地方向，微微挪动了一寸。沈骁立刻会意，也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捏住另一面小旗，同样小心翼翼地推近那片象征希望的“碧玉田”。
两只年轻的手，隔着沙盘上浓缩的万里江山，隔着帝王深沉的目光，在暖金色的余晖里，为一个微小的、关于温饱与生机的未来，做着无声而默契的挪移。东方宸看着那两只小心翼翼又充满干劲的手，与殷照临交换了一个极短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笑意，如冰河初解时第一道微澜。
阁内暖意融融，药香、橘香与沙盘上干燥的泥土气息混合着。窗外，宫苑的积雪在暮色里泛着幽蓝的冷光，唯有那被夕阳眷顾的琉璃瓦顶，依旧固执地流泻着最后几缕暖金，像归巢倦鸟收拢羽翼前，抖落的最后一片光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