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间,霎时安静下来,很多人的眼中,带着玩味。
苏康握杯的手微微一紧,这是明目张胆的刁难。
即兴作诗本就考验机智,在满朝文武面前更是压力倍增,若表现不佳,刚获得的荣耀就会沦为笑柄。
皇帝饶有兴趣地望过来:“苏爱卿意下如何?”
苏康放下酒杯,从容起身:“微臣斗胆,请笔墨伺候。”
很快,太监就备好了文房四宝。
苏康执笔蘸墨时,感觉到无数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如芒在背。
晋王就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手中把玩着酒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神情。
笔锋触及宣纸的刹那,苏康忽然心如止水。
他想起长江边那些个苦读的夜晚,江水滔滔,明月如霜;想起殿试时写下的治国良策;想起宫门外那对祖孙憧憬的眼神……
狼毫在纸上挥洒开来,一首《临江仙》跃然纸上: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最后一笔落下,满堂寂静。
苏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忽然,御座方向传来清脆的击掌声,皇帝赵旭正含笑鼓掌:“好一个‘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苏爱卿胸襟气度,当为此词!”
喝彩声,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礼部尚书捧着诗作在席间传阅,每到一处必引发赞叹。
晋王脸色阴晴不定,手中的酒杯捏得咯咯作响。
而端坐在廊檐下的武侯林振邦,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来。
他这个准女婿,还算有才!
“苏状元此词,让本王想起当年在边关的岁月。”
一位身着戎装的老将军感慨道,“好一个‘浪花淘尽英雄',道尽沧桑啊!”
晋王突然冷笑:“词是不错,只是未免太过消沉。新科状元正当奋发有为之时,怎作此隐逸之语?莫非……”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声调,“心中另有所图?”
宴席间的气氛,骤然凝滞。
这是赤裸裸的暗示苏康对朝廷不满。
你才他娘的另有所图!
苏康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正欲辩解,却听一个洪亮的男声响起:
“晋王殿下此言差矣。”
武侯林振邦不知何时已离席而立,腰杆挺得笔直,“此词看似淡泊,实则暗含‘青山依旧在'的坚韧。苏状元以渔樵自比,正是读书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胸怀。”
话音刚落,他便立即面向皇帝赵旭,拱手告罪:“老臣无状,请陛下恕罪。”
皇帝却抚掌大笑:“林爱卿说得好!朕看苏爱卿此词,正是显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品格。”
随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晋王一眼,“天睿,你觉得呢?”
晋王脸色铁青,勉强挤出一丝笑:“父皇圣明。”
说罢,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就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宴席的气氛,在皇帝定调后重新活络,只是经历了晋王那番发难,觥筹交错间难免多了几分谨慎的揣测。
宴席后半程,不断有官员来向苏康敬酒。
令他意外的是,林振邦也举杯走来:“苏状元,老夫敬你一杯。”
武侯声音低沉,“小女眼光不错!”
苏康愕然,连忙起身还礼,酒杯相碰的清脆声中,他也含笑致谢:“刚才,多谢武侯出手相助!”
苏康刚应付完几位文官的敬贺,正觉得颊边因酒意微热,稍作喘息,就听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苏状元,词作斐然,本王亦心折不已。”
苏康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常服,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敦和,眉眼间带着些许书卷气,正含笑举杯。
此人正是二皇子,魏王赵天德,与锋芒毕露的晋王不同,素以礼贤下士、温和儒雅闻名。
苏康立刻微微躬身:“魏王殿下谬赞,微臣惶恐。”
他心中警醒,刚刚击退了晋王的明枪,这位魏王的暗箭恐怕接踵而至。
但他不知道的是,晋王不光有明枪,暗箭已经朝自己射出了两次!
“不必惶恐,”
魏王赵天德踱步近前,离苏康不过三步距离,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清,面上依旧带着春风般的笑意,“‘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当真好气魄,好境界。难怪父皇如此欣赏。”
他轻轻啜了一口杯中酒,话锋似不经意一转,透出些许意味深长,“可惜啊,这满堂笑谈,未必能尽付笑谈。总有些人心眼太小,记性太好,今日之事……未必能如苏状元词中那般潇洒了结。”
他的话直指晋王,毫不避讳。
苏康心中一凛,面上却保持谦逊:“微臣作词,不过即景生情,抒一时胸臆。至于其他……为人臣子,自当谨守本分,听凭陛下明断。”
他把球踢回皇帝处,点明自己只忠于皇帝,不参与皇子纷争。
魏王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又夹杂些许可惜的光芒,仿佛在遗憾未能立刻将这新晋才俊揽入麾下。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苏状元忠君为国,确是难得。本王素爱才学,亦敬重忠直之士。”
他微微凑近些许,声音压得更低,目光灼灼直视苏康,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招揽之意,“本王府中时常延请饱学之士谈文论道,苏状元若有闲暇,不妨过府一叙。庙堂风雨骤急,独木难支,若有同道,亦可守望相助。”
这已是非常明确的伸出了橄榄枝,暗示可以提供庇护。
“殿下厚爱,微臣感激在心。”
苏康不卑不亢,再次躬身,“待琐事稍定,或能有幸登门向殿下请教学问。”
他含糊其辞,既未拒绝,也未应承,依旧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魏王赵天德见状,笑容不改,眼神却深了几分。
随之,他点点头,不再多言,似乎早已料到这结果:“好,本王在府中恭候了。”
说罢,他目光扫过宴席,仿佛只是寻常交谈结束,随手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精致、刻有“澄心堂”印记的手抄本册页,极其自然地塞入苏康手中,声音依旧温和:“这是本王早年所得一卷前朝山水大家的小品心得,与苏状元今日词中之意境倒有几分相通之处,留与你消遣一观吧。”
未等苏康推拒,他已翩然转身,端着酒杯走向另一处官员聚集之地,仿佛刚才只是随意赠予一本书册,毫不引人注目。
苏康看着手中那本散发着淡淡墨香和皇家印痕的小册,如同接过一块滚烫的炭。
这份“雅意”,相比晋王的横眉冷对,更加沉重。
册页入手微凉,却似有千钧之重。
他知道,这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已无声无息地缠上了他。
宴散之时,已是酉时五刻。
苏康与吴青枫走出宫门,暮色中,王刚正在焦急地张望。
见二人出来,连忙驾车迎上:“少爷可算出来了,听说宴上出了大事?”
吴青枫大笑:“可不是,咱们表弟一首词,把晋王的脸都给打肿了!”
苏康却面无喜色,望着渐暗的天际低声道:“今日不过是开始。晋王睚眦必报,日后……”
他没说下去,但三人都明白其中凶险。
苏康有点想不明白,这个晋王,为何要处处针对自己?
马车驶离宫门时,苏康掀帘回望。
暮色中的皇宫如巨兽蛰伏,飞檐上的脊兽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他忽然想起词中那句“几度夕阳红”,心中涌起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