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浓得化不开的墨。
西水门,已然是修罗地狱。
那支自辽军阵中射出的狼牙箭,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撕裂了风雪,带着死亡的尖啸,直扑周邦彦的心口。
箭矢上淬炼的幽蓝光芒,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妖异,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完了!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拱圣营老卒,心中都只剩下这两个字。
少帅已经力竭,他的弓弦已断,他所有的防御和闪避,都在射出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后,消耗殆尽。
他就像一座耗尽了所有能量的火山,只剩下最后的沉寂。
死亡,近在咫尺。
然而,就在那狼牙箭矢即将触及周邦彦胸前衣衫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弦鸣,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似弓弦,更像是一头远古巨兽在发出濒死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紧接着,一道比黑夜更加深沉的“黑色闪电”,划破了所有人的视野!
那是一支通体由玄铁打造的踏橛箭,箭身粗如儿臂,箭簇没有锋刃,只是一个沉重无比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实心铁坨。
它没有狼牙箭的迅捷,却裹挟着一股无可匹敌、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
后发而先至!
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这道黑色闪电,精准无误地,撞上了那支致命的狼牙箭。
没有清脆的断裂声。
只有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被瞬间挤压变形的“咯吱”闷响。
那支淬毒的狼牙箭,就像是纸糊的一般,在半空中被撞成了一蓬纷飞的齑粉!
而玄铁踏橛箭的威势,丝毫不减!
它带着一往无前的狂暴气势,撕裂了风雪,跨越了百步的距离,直直地射向远方那个骑在马上,脸上还挂着狰狞狂笑的辽军主将。
那名头戴“血菩提”宝石的辽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想躲,想逃,想举起盾牌。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噗——!”
沉闷的入肉声,听起来就像是攻城锤砸在了湿透的牛皮上。
辽将身上的精铁铠甲,在他引以为傲的蛮力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被那支恐怖的玄铁箭矢轻而易举地洞穿。
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他魁梧的身躯从马背上掀飞了出去!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夜空。
在所有辽军士兵呆滞的目光中,他们的主将,如同一个破烂的布娃娃,被那支玄铁箭矢死死地钉在了身后那面迎风招展的狼头大旗之上!
鲜血,如同瀑布般,顺着旗杆汩汩流下,将那狰狞的狼头,染得更加猩红。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
城墙废墟之上,李师师的身体,因为脱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她扶着那架比她人还要高的“神眼”床子弩,几乎要瘫软在地。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黏腻冰冷。
为了操作这架镇国重器,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右脚的脚踝因为猛踩机括,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
但她做到了。
在周邦彦的弓弦断裂,在他生命悬于一线之际,她用自己对机关术的理解,用尽了所有的潜能,射出了这决定胜负的一箭。
是“盾”,在“弓”最脆弱的时刻,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可她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便看到不远处,周邦彦的身影。
那个方才还如山岳般挺立的男人,在射出那最后一箭后,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紧绷的脊梁一寸寸地软了下去,向后缓缓倒去。
他眼中的光,正在迅速熄灭。
“周邦彦!”
李师师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她用自己瘦削的肩膀,在他倒地前,勉强接住了他沉重如铁的身体。
男人的体温滚烫得吓人,隔着几层衣物,都烙得她皮肤生疼。
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若有若无。
李师师颤抖着手,探向他的右肩。
那个被木刺贯穿的伤口,因为方才极限的拉弓,已是血肉模糊,伤口彻底撕裂,深可见骨,甚至能看到森白的肩胛骨碎片。
完了。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极限。
“少帅!”
幸存的雷横和几名老卒也嘶吼着围了过来,看着昏死过去的周邦彦,人人目眦欲裂,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绝望的冰水浇灭。
主帅倒下,他们这支不足三十人的残兵,如同风雨飘摇中的孤舟,随时都会被下一个浪头打得粉碎。
“守住!”
就在所有人都心神大乱之际,李师师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异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
她将周邦彦轻轻平放在地,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罗裙的下摆。
那曾是价值连城的苏绣,此刻却被她当做最粗糙的绷带,笨拙却用力地,一圈圈缠绕在周邦彦不断涌血的伤口上。
“他还没死,我们……就不能败!”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所有残兵的心里。
对,少帅还没死。
他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拱圣营老卒,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少帅的血白流!
“结阵!保护少帅!保护李大家!”
雷横怒吼一声,拖着一条被流矢射穿的伤腿,将所有人重新组织起来,围成一个血肉之圈,将李师师和周邦彦死死护在中央。
他们用残破的刀剑,对着远处那些从震惊中逐渐反应过来的辽军,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而就在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
在废墟后方,一处早已废弃的、通往皇家禁苑的暗门之后,几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片惨烈如修罗地狱的战场。
为首之人,头戴一顶最不起眼的内侍毡帽,身上穿着粗布宦官服,可他身上那股虽极力压制,却依旧无法掩饰的、与生俱来的威严,却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正是大宋天子,宋徽宗赵佶。
他身后,是二十名同样打扮,却个个气息沉稳、眼神锐利如鹰的“内待班”亲卫,他们是皇帝最后的影子,也是最锋利的刀。
他们本是奉了赵佶的密令,来查探周邦彦这颗“死棋”究竟在西水门搞什么鬼。
赵佶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在经历了蔡京高俅等人瞒天过海,以及周邦彦那场“禁苑兵谏”之后。
他要亲眼看看,周邦彦是忠是奸,是生是死。
可眼前的一切,却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冲天的火光,满地的尸骸,坍塌的城门,还有……被一支恐怖巨箭钉死在旗杆上的辽国将领。
赵佶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他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火光,死死地锁定在了那名辽将头盔顶上。
那颗在火光映照下,散发着妖异血光的宝石,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