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那个头戴“血菩提”宝石的辽国将领,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
当他看到那支软弱无力、堪称羞辱的箭矢,和他面前那个摇摇欲坠、连弓都握不住的南朝主帅时,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狰狞而狂喜的笑容。
“哈哈哈!南狗!你的气数已尽!”
他猛地从身旁的亲卫手中,夺过一张巨大的角弓,那弓身几乎有他半人高,需要惊人的臂力才能拉开。
但他动作快如闪电,搭箭,开弓,瞄准!
一气呵成!
他要亲手,射杀这个给他带来了巨大麻烦和耻辱的南朝疯子!他要将那颗头颅割下,挂在自己的马鞍上,以此来洗刷自己刚刚的狼狈!
“少帅!小心!!”
雷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声,他想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但距离太远,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闪着幽幽寒光的狼牙箭,已经脱弦而出!
它带着辽将的狂笑与得意,带着志在必得的杀意,在空中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精准地,射向了周邦彦那已经毫无防备的心口!
生死,只在毫厘之间。
然而,就在那支狼牙箭即将穿透周邦彦身体的前一瞬。
“嗡——!!!”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床子弩发射都更加沉闷、更加雄浑的弓弦震动声,突然从周邦彦的身后响起!
那声音,不属于任何一张单兵使用的弓,也不属于那十架已经发射过的弩机。
而是来自,一架一直被隐藏在废墟最深处,用油布和乱石精心伪装,直到此刻才露出狰狞獠牙的,主帅亲控的,床子弩!
“神眼”!拱圣营的镇营之宝!
一支长达一丈,通体由玄铁打造,箭头呈三棱螺旋状,专门用来破甲、穿城的,真正的“踏橛箭”,以雷霆万钧之势,后发而先至!
它几乎是贴着周邦彦的耳边,呼啸而过!
那恐怖的破风声,甚至将他额前散乱的黑发,都猛地向后吹起!
“噗——!!!”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如同巨锤砸进一袋烂肉里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那支原本射向周邦彦的狼牙箭,在距离他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气浪,直接震得偏离了方向,斜斜地飞了出去,不知所踪。
周邦彦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
他看到,远处那个不可一世的辽国将领,身体僵直地立在马背上。
他的脸上,还保持着那副狂喜和狰狞的表情,仿佛被时间定格。
只是,在他的胸口处,出现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碗口粗的窟窿。
那支玄铁踏橛箭,从他的前胸贯入,后心穿出,将他连人带甲,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他身后那面飘扬的,绘着狰狞狼头的将旗旗杆之上!
鲜血,如同喷泉般,从那恐怖的伤口处疯狂涌出,瞬间染红了那面大旗。
将死。
旗染血。
天地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辽兵,都停止了动作,呆呆地望着那具被高高钉在旗杆上的尸体,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周邦彦缓缓转过头,他想看看,是谁,在最后关头,操控了这架连他都不知道还存在的“神眼”。
他看到,在他身后那架巨大的床子弩旁,站着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不是陈规手下任何一个膀大腰圆的弩营士卒。
而是一个穿着普通漕帮弟子服饰,身材瘦削,脸上蒙着半块脏兮兮的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年轻人。
那双眼睛,在看到周邦彦望过来时,微微弯起,仿佛在笑。
那笑意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
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淡淡的温暖。
像许多年前,在冰冷的汴河边,那个瑟瑟发抖,却依旧与他分食了半个炊饼的,小女孩的眼神。
是她。
李师师。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樊楼,在天子身边,在那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吗?!
周邦彦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李师师快步走到他身边,一把扶住他即将向后倒下的身体,声音急促而凝重,带着一丝她从未有过的慌乱:“你中计了!耶律乙辛的佯攻,是为了掩护他的‘水鼬’部队!”
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通过樊楼的情报网,截获了朱勔手下一个管事与辽人的一份密信。信是用米汤写的,她用尽办法才将其显现出来,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西水门大乱,金明池水路可通”。
金明池,是皇家园林,其水路,正与一条早已废弃的、直通城内大相国寺附近官仓的暗渠相连!
她意识到不妙,立刻换上不起眼的衣服,一路追踪至此,想将情报告知周邦彦。却恰好看到操控最后一架主帅弩的士卒被流矢射杀,又恰逢周邦彦断弦遇险,命悬一线。
万分危急之下,她来不及多想,看着那复杂的弩机,脑中飞速运转。她不懂武艺,但她精通音律,更对各种精巧的乐器、机关了如指掌。她回忆着之前那些弩手操作的模样,用自己对杠杆和张力的理解,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才勉强踩下了那架“神眼”的机括!
那不是武艺。
是智慧,是急智,是“盾”在“弓”最脆弱之时,用自己的方式,挡下的致命一击。
就在此时,远处,辽军混乱的阵中,突然升起一束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信号烟花。
那烟花,不是来自耶律乙辛的中军大帐。
而是来自,更远,更靠近汴京城心脏的方向!
李师师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
“糟了……是金明池的方向!那是‘水鼬’得手的信号!他们的目标,是官仓!”
周邦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坠万丈深渊。
他拼尽一切,不惜用上千条性命,守住了这道门。
敌人,却已经从后院,点起了焚天的大火。
他赢了这场惨烈无比的战斗,却可能,输掉了整座汴京城。
巨大的精神冲击,加上身体的崩溃,让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向后,缓缓倒下。
在他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刻,他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带着淡淡琴香的怀抱。
只是那怀抱,正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对那城中燃起的,新的烽火的,无尽的担忧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