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荒芜的宫苑深处,偶泄出三两声琵琶幽咽。
魏嬿婉操持惯了粗活,高曦月指尖稍松,她便立时失了章法。力道非重即浮,十指僵涩,全然不听驱遣,哪里驭得住这风雅之物的精妙。
高曦月初闻丝弦受虐之音,眉尖紧蹙,然觑着魏嬿婉憋得满面飞红,那点惜物的焦灼反倒渐次消弭。唇角微扬,带出几分难得的戏谑:“瞧你这蠢笨的…,若真传扬出去,道是本宫收了个能将冰弦拨作裂帛之声的徒儿,岂不贻笑大方?咳咳咳……只怕阖宫上下,都要拿这桩新鲜话柄,津津乐道上百载。”
魏嬿婉闻言,忙不迭搁下琵琶,趋前至高曦月榻畔:“娘娘但请宽心,若奴婢指拙,粗陋惹人嗤笑,只道是自家愚顽不堪雕琢,万万不敢攀扯娘娘清名半分!若因奴婢玷污了娘娘玉誉,那才真是百死莫赎!”
高曦月含笑,复又斜倚引枕,眸光微黯,久久凝驻于魏嬿婉面上。
那目光复杂,蕴着审视,亦含一丝恍惚的追忆。半晌,方幽幽一叹:“你这眉眼轮廓…倒有几分像本宫极厌烦的一人。”
魏嬿婉知那是谁,更恨自己知得太晚。
慌忙离了榻边,“扑通”跪伏于地:“奴婢该死!陋质粗颜,污了娘娘尊目!求娘娘责罚!”
那目光在她伏低的脊背上流连片刻,终是缓缓摇头:“起来吧…何至于此。世间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若只因眉梢眼角一二分肖似,便要生出无穷计较与嫌隙,那这天下芸芸众生,岂非都活不得了?”
良久,高曦月忽似想起什么,眼波微动,侧首问道:“你方才说…你唤作什么?樱儿?”
魏嬿婉躬身应道:“回娘娘话,正是樱儿。”
高曦月闻言,缓缓摇头,“嘉妃…还是那么爱磋磨人。”
“金氏一族…自归顺大清…便居于辽东苦寒之地。她一个女儿家,千里迢迢…入这京城,离了故国山河,别了宗族桑梓。潜邸时尚能强自按捺,咳…咳…,待入得这重重宫阙…方知…家族兴衰…这副千斤重担,日夜压在心坎上,是何等滋味。”
“这宫墙之内…最是可怕之处,便在此了。”高曦月空茫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深刻的惧意,“它不声不响,便能将人…一点一点…磨得…磨得面目全非。咳咳…,多少,鲜活灵秀的女儿家,进来时是水葱儿似的,不过几年,便连骨头渣子都寻不见了。纵是侥幸留得一命,熬到最后的,也不过剩个冷冰冰的封号悬在史册上罢。”
她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
一字一句,轻若叹息,重逾千钧:“谁又还记得,那‘嘉妃’尊号底下,本唤作‘玉妍’…而本宫这‘贵妃’虚衔之下..是....是曦月。”
魏嬿婉闻得此言,见高曦月形容愈发孤清,遂抿了抿唇,膝行着又向前挪了两步:“娘娘既吩咐奴婢记得,奴婢便是粉身碎骨,一生一世,也不敢忘怀。”
“无论日后,行至何处,或流落于天涯海角之隅,但教奴婢耳畔听闻一缕琵琶清音,眼前立时便会浮现今宵此景。想起这深宫寒夜,娘娘曾这般仁善地…执着奴婢这双粗笨的手,一点一滴,细细教导那拨弦转轴之法。此情此景,刻骨铭心。”
高曦月目光空茫地落在她脸上,口中喃喃,将魏嬿婉的话絮絮重复,如同咀嚼一枚苦涩的杏仁:“仁善?仁善…”
“你这丫头…倒会说些宽心话儿。然你不知我过往作为,更不知…这双手……曾沾染过何物,无需拿这等虚词奉承于我。”
魏嬿婉执拗地摇了摇头,鬓边一朵小小的宫花随之轻颤。
“奴婢是不知,然亦无需知。宫闱深深,前尘往事,自有其因缘纠葛,非奴婢这微末之人所能窥探。奴婢只知,娘娘此刻待奴婢如何,娘娘教导了奴婢什么,这便是如山之恩泽,足以铭记终生。”
烛影摇曳,映着高曦月一张素白面庞,将那深陷的眼窝衬得幽明不定。
“若,你不喜‘樱儿’二字,”她声音幽微,在舌尖细细品味着某个字眼,“本宫,赐你一‘禾’字可好?日后嘉妃唤时,只作‘樱禾’便是。”
“河?”魏嬿婉眼波微漾,透着几分惶惑,“娘娘,奴婢愚钝,不知是哪个河?”
“正所谓‘山樱先春发,红蕊满霜枝’,樱花凌霜早绽,独占春机,喻其敢为天下先之魄力。”
“‘禾’者,取‘芸黄遍原隰,禾颖积京畿’之意。五谷丰登乃社稷之本,是谓天下承平之基。”
“故樱为春华之始,禾乃秋实之终。花实相继,生生不已。如此…”
“方为生生不息之圆满。”
高曦月言罢,手指颤巍巍探来,搭住魏嬿婉的手腕。那指尖冰凉,徐徐将她紧握的手掌掰开,露出温软的掌心。
她便以指为笔,在那掌中一笔一画,细细勾勒:“‘禾’——便是这般写法。”指尖游过肌肤,撩起微痒,亦似烙下无形的印记。
“你且牢记,”高曦月目光倏地灼灼如星,紧攫魏嬿婉双眸,“名字,是人顶顶要紧的魂儿。不可轻掷,不可妄改。纵使…”
“纵使旁人强夺了去,生生剜却,你也须在心底,朝朝暮暮,百转千回,万遍默诵!”
“如此…方能…方能在这世间守住一点心魂。否则…”她声气渐弱,似叹似喟,“便成了无魂的躯壳,行尸走肉一般,与那荒冢垒垒、白骨森森……无异。”
魏嬿婉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的滚烫泪珠终是承托不住,“啪嗒”一声,砸落在积尘的金砖地上。
“奴婢——省得了!”
言毕,伏地再拜,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娘娘今日教诲,奴婢刻骨铭心!必当日夜默诵,日后,至高至远,至低至贱,黄泉碧落,九霄尘泥,纵使身堕阿鼻,魂散地府,亦不敢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