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话音甫落,一阵呛咳大作,猛地攫住了她。削肩在单薄寝衣下簌簌起伏,直似要将脏腑都咳将出来。
“主儿!主儿您别说话了!歇歇,快歇歇啊!” 茉心惊得魂飞魄散,扑至榻前,手忙脚乱以罗帕揩拭,泪落如珠,声带呜咽,“求您了,主儿…省些力气……”
贵妃咳得几脱了力,喘息良久,方略略平复。她神思涣散,目光却胶在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上。窗外风雪正紧,是那隔绝了她与尘寰的冰冷宫墙。
她挣挫着欲撑起身子,哪怕觑一眼那灰蒙蒙的天光也好,无奈身躯如灌重铅,纹丝难动。
悲凉在眼底漫漶,倏地,她扣住茉心的腕子:“茉心…孔雀…孔雀还在外面。这么大的雪…要冻坏了…快…快把它挪进来……”
茉心哽噎着迭声应道:“是,是,主儿放心!奴婢这便去!这就将那孔雀挪至暖阁耳房!您且宽心,莫急啊!”她胡乱抹了把泪,踉跄起身,跌撞着冲入风雪,奔向那雪中瑟缩的翠禽。
殿内唯余魏嬿婉侍立。红萝炭火荧荧,光影在贵妃脸上摇曳不定,更衬得她形销骨立,气息奄奄。她怔怔望着积尘的销金帐顶,眼神空茫,似已穿透那锦绣幔帷,投向渺渺不可知处。
移时,贵妃干裂的唇瓣微翕,问向魏嬿婉:“这…又到年关了罢?”
魏嬿婉忙敛衽,恭谨回道:“回娘娘,是呢,腊月里了,眼瞅着便是祭灶的日子。”
“年关……” 贵妃喃喃,眸中似有星火微芒一闪,旋即没入更深的迷惘。忽地,她恍若记起极要紧之事:“你….去…去将本宫的凤颈琵琶取来…”
语方出口,才省起魏嬿婉并非己用宫人,眼神倏然一黯,费力抬手指了个约略方向。
“就…就在那边东墙角的紫檀嵌螺钿琴匣里.….”
魏嬿婉不敢延宕,依言趋步。果见一蒙尘的华贵琴匣,内中静卧一柄琵琶。琴身乃上品紫檀,琴颈处嵌温润美玉,精雕凤凰回首之姿,凤羽以金丝细缕,虽久蒙尘垢,依旧难掩其雍容宝光。然此华美之器捧在手中,愈显榻上之人形骸枯槁。
魏嬿婉屏息,将那沉甸甸的凤颈琵琶捧至榻前。
贵妃浑浊的眼波触到琵琶的刹那,骤然迸出神采。她挣挫着,在魏嬿婉搀扶下,勉力以绵软的手臂支起半身,斜倚在冰凉的锦裀引枕上。
琵琶入手,那熟稔的冰冷触感与沉坠分量,仿佛唤醒了躯壳内残存的一缕精魂。
颤巍巍地,极缓拂过那冰凉的冰弦。指尖运力,勾拨两下——“铮…嗡…”
不成腔调的琴音在死寂的殿宇荡开,如老骥悲嘶,迥异于记忆中的清越。
贵妃却恍若未觉,只将滚烫的额无力抵在那冰冷的凤颈琴头上,姿态眷恋而哀绝。
她阖目,嘴角竟似牵起一痕虚渺的笑意,声音飘忽如梦中呓语:“这琵琶…是潜邸时,皇上…亲手赐予本宫的……”
“皇上…最爱听本宫弹琵琶了。他说,本宫指法灵动如飞鸿,清音泠泠可遏行云,便是九霄仙乐,亦不过尔尔…..”
“彼时,御花园芍药开得正盛..圣上常命设锦墩于花畔…就着花香,听本宫一曲《春江花月夜》……”
“一曲终了…皇上会亲自执了玉杯,喂本宫饮下新贡的蜜酿…赞本宫是……是‘玉指拨冰弦,花月两相欢。’”
殿内炭火似也暗了一暗。贵妃话音陡然低落,那虚幻的甜瞬间被滔天的失落与冰冷的现实吞噬:“可后来...后来啊.….”她抵着琵琶的头颅微微摇颤,似不堪其重,“任凭本宫将此琵琶抚得如何精妙...指法如何出神入化…奏的是欢是悲...皇上..他都浑不在意了..他…再不来了……”
一滴浑浊的泪,终是自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无声洇在琴颈那冰冷的玉凤之上。
任那凤凰粲然依旧,亦再唤不回昔年的恩眷与韶光。她紧拥着琵琶,如拥着最后一点虚妄的温存,又似抱着一个早已冰透的旧日梦,在这风雪围困的咸福宫深处,沉入无人能解的悲凉与孤绝。
窗外,风搅雪之声愈烈。
魏嬿婉侍立一旁,见此情状,心中亦是酸楚难言。
她敛去面上悲戚,换上几分恰到好处的羞赧与好奇,向前挪了半步,轻声道:“娘娘这琵琶当真是稀世珍宝。奴婢瞧着这琴颈上的玉凤,雕工精绝,怕是内造府也难寻第二件了。”
贵妃依旧阖目抵着琴头,恍若未闻,只那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凤首上摩挲了一下。
魏嬿婉见状,胆子略大了些,声音更添了几分恳切与艳羡:“奴婢也曾粗学过几日琵琶,只是资质愚钝,连个响儿都弹不圆润。今日得见如此宝器,更兼娘娘在此....奴婢...有个痴想,不知娘娘......能否.....略指点奴婢一二?”
贵妃的身子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本宫指点…”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魏嬿婉,复又自嘲地笑,“本宫早已是废人一个,指法…也都荒疏了…,怕还不如你。”
“娘娘!”魏嬿婉跪倒榻前,仰着脸,恳求道,“娘娘仙音,岂是奴婢能及万一?只求娘娘看着奴婢.….胡乱拨弄两下,若能得娘娘片语提点,便是奴婢天大的造化了!权当…权当给这冷清的殿里添点活气儿,可好?”
嬿婉眼中那份与怜悯无关的‘求知’太过灼人,贵妃的眼神微微动了动,落在魏嬿婉捧在胸前的双手上。她沉默良久,久到魏嬿婉几乎以为无望了,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魏嬿婉心头一喜,忙道:“谢娘娘恩典!”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贵妃递来的琵琶,学着贵妃的样子,笨拙地将琴抱在怀中。
冰凉的琴身触手沉重,那华美的玉凤硌着她的手臂。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指尖,往那紧绷的冰弦上用力一划,“滋啦——嘎——!”
那声音喑哑破败,毫无章法,难听至极!连炭火的噼啪声都被它吓得顿了一顿。
她哪儿学过什么琵琶?不过是哄贵妃的罢。
“啊呀!”一声几乎不成调的惊呼,竟从贵妃干裂的唇间逸出。原本涣散无神的双眼猛地一睁,手指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指向那琵琶,脸上尽是震惊与痛惜。
“不…..不是这般!”她挣扎着,本能地倾身向前,冰凉的手一把抓住了魏嬿婉正欲再次‘施暴’的手腕。
“手….手形便错了!指腹…用指腹!莫用指甲硬刮!这冰弦何等金贵!岂可...如此暴殄天物!”她喘息着,语速快了不少。
魏嬿婉腕上吃痛,顺势露出惶恐又委屈的神情:“娘娘恕罪!奴婢实在愚笨!只觉得这弦绷得紧,怕弹不响,便用了死力?”
她故意又将手指往弦上笨拙地戳了一下,弄出个闷哑难听的单音。
“唉!”贵妃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抓着魏嬿婉的手并未松开,就着她的手,费力地调整着她的指法姿势。
“你瞧….拇指需这般抵住…食指、中指…要这样弯曲…蓄力于指尖,而非腕上。轻轻…轻轻一拨…对,是这样.…..”
她一边断断续续地教导,一边牵引着魏嬿婉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柔地拂过。
“铮….”这一次,虽然依旧生涩,却圆润得多。
魏嬿婉惊叹:“呀!娘娘!这声儿果然不同了!”她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崇拜,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贵妃。
“你啊…,连那南府的贱婢都…都比不上。一辈子,待在嘉妃手底下,倒也用不着什么琵琶…”贵妃松开了手,微微靠回引枕,气息依旧虚弱,却透出一丝活气。
她看着魏嬿婉仍抱着琵琶,认真又忐忑地试图模仿她的指法,笨拙得让人惊心。
魏嬿婉亦偷眼觑着贵妃神色,见她眉宇间那点冰霜似有消融之意,心中一定。
“娘娘您看,这琵琶,是御赐的宝物不假。可它之所以是宝物,难道只因为圣上听过、赞过么?”
“您方才略一指点,奴婢这粗手笨指,也能让它发出清音。可见这琵琶自身的金玉之质,冰弦之清,并不会因谁人聆听或不听,就增一分光彩,或减一分价值。”
“是娘娘您一身绝技,风华无双,这本就是您自身的‘荣耀’。琵琶,不过是映照您光华的一面镜子罢了。皇上或许…移了目光,”她谨慎地措辞,“可娘娘您心里的光,您指尖下的乾坤,难道也随之黯淡了么?您把一颗心全系在旁人的念想上,却忘了,您自己,本就是颗璀璨夺目的明珠啊。”
贵妃怔怔地望着魏嬿婉,复看向那双曾引以为傲,如今却枯槁变形的手。
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动,有迷茫,有久违的刺痛,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关于‘自身’的模糊意识,在她空洞的眼底深处,挣扎着,闪烁。
“来…,过来。”她忽然笑开了,眼里含泪,拉住魏嬿婉的手。
“我,我教你…你,你必要学会,若有一天,我死了…,你要,要记得,我,我叫,高曦月。我…,我弹得一手,琵琶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