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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夏,日头便显出几分狠厉。

魏嬿婉立在东暖阁外间,手托一件略厚的春绸外褂。额角细汗在日头下闪着微光,靛青宫装领口洇开一小圈深痕。饶是如此,手上动作依旧纹丝不乱。

太监小乐子垂手候着,魏嬿婉将那叠得齐整的外褂递去:“小乐子,今日暑气重,阿哥去上书房,里头穿得单薄。只那尚书房里阴凉,又置着冰盆,寒气侵骨。你警醒着,阿哥若觉一丝寒意,或打了半个喷嚏,立时将这褂子与他披上,片刻耽误不得,可记住了?”

小乐子忙躬身,双手接过:“是,婉姐姐放心,奴才记下了,片刻不敢疏忽。”

话音未落,门口光影微暗,伴着几声环佩轻响。纯嫔娘娘扶着贴身宫女的手,款步而入。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轻纱宫装,发髻间簪了支珍珠步摇,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意。

阁内宫人,连同魏嬿婉在内,立时矮身下去,齐声道:“给纯嫔娘娘请安。”

“都起来吧。”纯嫔目光在魏嬿婉身上略一停驻,笑意似深了些许,“你做事最是妥帖,永璜身边有你,本宫也放心。”

魏嬿婉垂首,恭敬道:“娘娘过誉了,伺候阿哥是奴婢本分。”

她心头微动,自己的尽心终被主子瞧见,若可擢升,额娘那头,兴许也能松口允了她与云彻哥哥的婚事。

纯嫔含笑颔首,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自内间走出的永璜。

身后宫女捧上一只精巧的朱漆描金食盒。纯嫔亲手揭开盒盖,内里码放着花样点心,有做成小兔子模样的奶酥,有晶莹剔透的水晶糕,还有几样永璜平日爱吃的松瓤卷。

“永璜,”今日纯嫔似乎格外亲昵,她又将食盒盖子轻轻地盖上,示意魏嬿婉接过,“纯娘娘平日里也难见你三弟。”

那声音里不易察觉地飘过一丝涩意,快得几乎抓不住。纯嫔依旧笑着,目光却似穿透永璜,落向渺远之处。

“做了些新鲜点心,你带去撷芳殿,和你三弟一起尝尝吧。兄弟俩一处用些,也热闹。”

魏嬿婉上前一步,稳稳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食盒。朱漆提梁入手微凉光滑,上面细密的描金缠枝莲纹路清晰,硌着她的掌心。

她垂着眼,目光落在食盒盖子上那只振翅欲飞的金凤上,屏息静立。

“永璜,这几日,可知道你三弟在撷芳殿……过得如何?可还顺心?”

“回纯娘娘话,三弟尚好。”永璜微顿,似在斟酌,“只前些日子,皇额娘见二弟身子大好,又令他苦读,迁回了撷芳殿同住。二弟一去,皇额娘恐又要嫌三弟哭闹了。”

魏嬿婉捧着食盒的手指紧了一下,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纯嫔娘娘脸上那层温婉的笑意,如同骤然遭遇寒流的薄冰,甚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那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是惊愕?是不满?飞快地翻涌了一下。

然那异样不过一瞬,纯嫔唇角重又扬起,弧度甚至更甚。她向前倾了倾身,伸出手,用保养得宜的指尖,轻轻抚了抚永璜的小脸颊。

“好孩子,不枉纯娘娘平日疼你,永璜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你三弟了。” 那指尖的触碰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停留的时间不过三息之内,旋即收回。

皇后娘娘教子的严苛,阖宫皆知。

永琏阿哥,他必须是一颗无瑕的明珠,一道不容置疑的圣谕,——向列祖列宗,向满朝朱紫,向一切明里暗里的窥者宣告,富察氏的荣光,后继有人,坚不可摧!

可怜?这念头刚冒出来,魏嬿婉自己都微微一颤。

可怜。

那个坐在紫禁城最尊贵位置上的女人,竟连心疼自己孩子的眼泪,都只能往肚子里咽,化作更严苛的催逼。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清醒地看着自己将最珍视的骨肉,推上那祭坛般的磨盘。

富察氏的女儿,大清的中宫,多么华美绝伦的身份…,在紫禁城中熔铸成了一副金枷。

然那长春宫中的烛火,纵是燃烧着永琏的精魂,也照亮了这九重宫阙最顶端的辉煌。

皇后娘娘纵有千般苦万般难,可她至少拥有那份被天下仰望、被家族选中的‘资格’!

而像她们这等微末宫人,连被这巨兽吞噬骨血的‘资格’都无。血肉太轻,连做祭品的份量都嫌不足。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长长的甬道照得如同一条流淌着碎金的长河。

魏嬿婉的身影被拉长,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她抬头望了一眼长春宫的方向,回眸间,轻捻慢拢的琴音如烟似雾,自茜纱窗内袅袅逸出。魏嬿婉怔立廊下,月光将窗内纯嫔抚弄月琴的侧影,拓印成宣纸上的工笔仕女。

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纯嫔娘娘,竟藏着这样的玲珑心窍!

那纤纤十指拨动的何止是丝弦,分明是揉碎了的江南春雨,姑苏夜泊,一声声挑着她心尖上从未被照亮的角落。

她着了魔似的盯着窗上剪影,指尖不自觉跟着那绰约的弧度轻轻颤动。

窗里窗外不过三步之遥,那檀木月琴离她却是隔了千山万水,连琴柱上垂落的流苏穗子,都晃作阶前再难攀折的柳丝。

最后一个泛音散入风中,魏嬿婉慌忙攥紧汗湿的帕子。原来惊才绝艳不尽在繁荣处…,可若连饭食都要靠争抢的人,又哪里承得住这弦上清辉?

她又悄悄地数起荷包里的碎银,那些碎银的边角真锋利啊…。

琴弦,也这么锋利吗?

纯嫔屋中声息已歇,琴音匿迹,魏嬿婉的心潮却迟迟难平。

对才学的渴慕,是她不可言说的本能。

菱花窗棂筛入初秋晴光,纯嫔待永璜愈发亲近了些。

人心肉长,虽及不上亲子,终归也是日日养在眼前的。

她执了永璜的手在宣纸上运笔,魏嬿婉捧茶盘侍立一侧,眼见素白宣纸绽开一行墨梅似的字迹——“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赠’字最要留心提转…”纯嫔玉色指甲点着永璜腕子,袖口滑落处,一截皓腕凝霜。

魏嬿婉盯着那只执笔的手,恍惚那指尖沾的不是墨,是揉碎的月光与海棠胭脂。

忽听得纯嫔讲起‘驿寄梅花’的典故,她忙用牙尖咬住下唇,生怕一个闪神,那些珠玉词句便从耳边溜走。

永璜笔锋一歪,墨团污了纸角。纯嫔却笑着取绢子揩他鼻尖细汗。

魏嬿婉望着那团晕开的墨迹,想起昨日给大阿哥浆洗衣裳时,偷蘸皂水在青石板上写名字。

阿玛曾任内管领,她也识得几个字,不多,最牢的便是名字。

在这深宫被冷水磋磨久了,唯恐自己忘却如何书写,然石板水痕,转眼即干。

她攥得茶盘边沿直硌进掌心,直至见识到这些,才明白,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金剪银针,是能刻进人骨血里的横竖撇捺。

待纯嫔牵永璜往庭院散步,魏嬿婉鬼使神差挪至案前。指尖触到未干墨痕的刹那,墨色的小钩子蓦地化作了吊死梅花的铁钉,钉住了她偷来的半刻风雅。

在角门老槐树下寻到凌云彻时,他正用草叶编蚂蚱,青翠的叶脉在他粗粝的指间翻飞,比腰牌上蒙尘的穗子更鲜亮几分。

魏嬿婉望着他低垂的睫毛,满肚子的话忽然化作一声轻叹:“云彻哥哥,你猜,我今日在纯嫔娘娘那儿看到了什么?”

“嗯?什么…”凌云彻随口接话,目光扫过空寂的长街尽头,带着点漫不经心。

“就在娘娘正殿旁边的耳房里头,那么大一堆册子,内务府新送来的宫份开销账,堆得跟小山似的!我正巧站在边上,大气不敢出。可娘娘就那么坐着,算盘珠子拨得哗哗响,那声音又脆又急,手指头翻飞得快着呢,眼睛只盯着账簿上的数字,一行行往下扫。”

她模仿纯嫔当时的姿态,手臂微微抬起,指尖在虚空里点划,但那气韵终究学不来半分。

“一笔一笔,勾勾画画,对得极仔细。哪个地方写得含糊了,存下的银子数目模糊了,连个小库房里存了几匹什么花样儿的料子…,都记得清清楚楚,随口就问出来,管账的公公大气都不敢喘,汗珠子都沁出来了!”

“纯嫔娘娘真是神仙般的人物,你说,她怎么能什么都会呀?”魏嬿婉的声音因激动而快了几分,又猛地顿住。

“可这样厉害…,只要皇上一进那院门,隔着窗格望见他影子的那一瞬间,那些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就像被绞断的线头,一下全停了。”

“我进去那屋子取东西时,就见算盘早被推到犄角旮旯。书案上只铺开些描红的字帖,娘娘呢,一叠声儿地抱着三阿哥哄,絮絮地讲阿哥夜里蹬了被子,午膳吃了什么…,左一句‘我们阿哥’,右一句‘我们阿哥’。旁人眼里看到的,也只剩这个了,那些个弹琴、赋诗、算账的本事,都无影无踪了。”

草蚂蚱的触须颤了颤。

“都是主子们的消遣罢了,就你当回事儿,往心里去。”凌云彻把蚂蚱搁在她掌心,“纯嫔娘娘毕竟是做额娘的,才情再妙也抵不过孩子一声咳,这是天性。”

“守着儿子,稳稳当当把三阿哥带大了,不就是最好的?宫里头的日子,不求大富大贵,能太太平平过下去,比什么都强。”

魏嬿婉猛地抬头看他。

他说得如此轻巧,如此理所当然,仿佛纯嫔娘娘那精湛算学,那满腹经纶,都只该落得被埋没的结局。

凌云彻忽然指着宫墙上巡逻的灯笼:“你看那光,能照亮丈把地就够了,非要追着日头争辉,灯油烧尽了也枉然。”

“话是这么说….可这‘本事’学到手里,就是自己的。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机会,若有一天…万一呢?就像我们这样的,在宫里熬日子,”她眼神飘忽了一下,声音里掺进一点模糊的向往与执着,“若手上有一两样拿得出来的东西,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得多吧?”

她想,便是用不上,自个儿心里头明白自个儿‘有’那滋味总是不一样的。

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人问她‘魏嬿婉’三个字该如何写,可她就是知道。

她看向凌云彻腰间系刀带子的磨损处,新话换了旧话:“你上次…不是说起侍卫处那空出来的…什么的缺吗?我那边再做满两个月的针线,能再挤出来些,你那头,是不是也能想想办法?或者…能不能探探上面的口风?”

“机不可失,错过了这一回,下次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哪怕是块垫脚的石头,咱们也得想法子先踏上去一步呀。你看,我现在在钟粹宫,这不就做对了吗?”

凌云彻原本还算松适的神情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箍紧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魏嬿婉的脸,视线立刻又弹开,“这事儿…急不得。”

他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伸手掸了掸胸前其实并无多少尘土的衣襟褶皱,一下,又一下,动作毫无必要地重复着。

“我在冷宫那边,还有差事要干。”

随后,他干脆站直了身子,目光越过魏嬿婉头顶稀疏的树枝,投向他守卫的西华门方向,语气陡然急促了几分:“你看这天,阴得厉害!怕是一会儿功夫就得全黑了。我…西边角门那头该换值了,今儿该我轮哨。”

“你也赶紧回吧,别叫人撞见。”

魏嬿婉怔怔地望着凌云彻消失的方向,那身影彻底隐没在宫墙厚重的暗影中,无声无息。

甬道两侧高高的砖墙在昏暗天光下愈显阴冷逼仄,将她紧紧夹在中央狭窄的缝隙里。

风大了些,带着夜露的潮冷,拂起她额边未曾精心整理的小碎发,带来一种微痒的凉意。

她被一种说不清的孤寒擒住了。

魏嬿婉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方才自己靠着的砖墙,粗粝的触感划过指腹,带着正在快速消散的余温。也只有这点冰冷的实在感,能让她确认自己并非一片全无分量的尘埃。

至少,她也曾在这片墙上留下过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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